晚安,秦舞阳(第4/8页)

我不能伤害一个心里揣着信念的人。

哪怕这信念是徒劳的。

所以我只好离开,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疯狂地打上一阵游戏,尸横百里,杀人无数之后,才稍稍舒服一点儿。

有一天停电,我胖揍了我的室友一顿,把他的脸加工成了二师兄的样子。而我揍他的原因只是他太他妈勤奋、太他妈坚毅、太他妈锲而不舍,你说停电了,你干点儿什么不好,你他妈的点着蜡背单词,背了半宿。就背那么一个破屄单词,也不换换,你说我不揍你我还是个人吗?就为这事儿我背了处分、留校察看,还陪室友上了医院,赔了一大笔医药费。这些都值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有多惨,我跟室友说,两千多岁的我下不去手,你才比我大俩月,你说我不揍你我揍谁?

那阵子我得了强迫症,尽管每次去找秦舞阳我都把胃吐得像个翻空的口袋,可我还是忍不住不辞万里地飞去看他。

他还是那个鸟样,他让我想起了每日挥刀九百次的傅红雪,可是以傅红雪的勤奋见了你秦舞阳,也只能叫声大爷。

你大爷的。

3

那天我正在半空中吐。为了不吐在他身上,我滑翔到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正吐得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候,我听见秦舞阳喊我。

“嗨!”他吓了我一跳,居然膈肌就不痉挛了,我停止了呕吐。

“我练成了。”他说。

听到他的话我撒了欢儿,一飞老高,差点儿把大果冻捅破,差点儿替盘古开了天。然后我急停急转来了个俯冲,假如不是及时收了身法,脑袋就得扎进地壳,差点儿替盘古辟了地。

我在空中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虽然我从来没见过银制的铃铛。总之我兴奋莫名,尽管我不相信他练成了什么,可我知道我终于不用吐了。

我的秦兄告诉我,他跟我说话时神色淡然、语气平缓,吐出的每个字都像轧路机碾过似的。他说他已经练成了必杀之技,他刺出十一刀所用去的时间只是人类眨一次眼。我说你吹牛逼,这么短的时间你根本数不出十一个数,你能数到五我都叫你师父,叫你祖宗都成。可他依然语气平平地抛出一句话:“你可以脱下你的衣服。”

于是我把我新买的毛料西装脱了下来,两手各抓一角,绷紧,为了证明他吹牛逼,我豁出去了我的新衣服。“来吧。”我说。

“你现在可以数了。”他说。

“可你根本没动啊!”我说,“别开玩笑,你那么大年纪别骗小孩。”

“数数吧,我从来不骗人。”他说。

他要是真骗我我就踹他一脚,今天我是穿我爸的大头鞋来的,“数就数!”

二十二个窟窿。我的西装成网兜了。

“原本是可以只留一个洞的,”秦舞阳说,“可我怕你不信,所以刺了二十二个不同部位。”

“不对呀,”我说,“你说你可以在一眨眼的工夫刺十一个窟窿,可这是二十二个——”我想古人脑袋转得毕竟慢,不如抵赖试试,“所以严格地说,尽管你多刺了一倍的窟窿,你还是输了。”

“可你眨了两下眼。”秦舞阳说。

“……我,我叫你师父行吗?”虽然论年纪叫他祖宗也没啥,但我还是想打个折。

“不用。你也不用叫我秦兄。”秦舞阳说,“你叫我大傻……”

“大傻逼。”我说。

“对,你叫我大傻逼就行。”

于是我又让他弄得忧伤了。

我们又上路了。

路上,我问他下一站是什么地方。他说下一站是去找一个人,他目光悠远地望着远方,说:“也许是几个人。”

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

我飞得高了一些,俯视时只能看到他头顶已经散乱的发髻。我这样做不是疏远他,而是不想打扰一个心事重重的人。

我们终于看到了山,这让我再次兴奋起来,就连秦舞阳也泄露了他内心的兴奋。我在空中看到他微微点头,足足有三次。

混沌世界的山寸草不生,岩石呈现刺眼的白垩色,在半山处有一些赭黄,像是老烟鬼的牙。整个山脉也是狼牙的形状,狰狞可怖,似是要撕咬苍穹。

在半山的山洞里,我们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聂政。假如你不了解这个人的故事,去查查司马迁的《史记》。这是个成功的刺客,他替恩人严仲子杀了仇人韩相侠累,临死前还手刃了几十个侍卫。为了不连累自己的老姐聂荣,赴死之前还挖出了自己的眼睛,割掉了鼻子和嘴唇,最后剖腹割肠而死。

秦舞阳是来寻找力量的,我想。

没有人比眼前的聂政更有力量。这力量不是孔武之力和匹夫之勇,而是超越肉体的赴死之心。

聂政抬起了眼皮,他的眼睛照亮了整个山洞。我知道这有点儿夸张,我的意思是说,身处这个没有火种更没有电的洞穴,你的的确确感受不到它的黑暗,因为当秦舞阳站在这个人面前时,后者睁开了眼睛,两道目光一直照进秦舞阳的心里,半空中的我,甚至看到了秦舞阳心脏鲜艳的跳动和血流的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