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第12/28页)

“好啦!睡觉去喽!”玛力又看了马老先生一眼,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再灌他点凉水。”

温都太太听见楼上的声音,玛力刚一下楼就问:

“怎么啦,玛力?”

“没事,我们都回来晚啦!拿破仑呢?”

“反正不能还在花园里!”

“哈!得!明天见,妈!”

7

马威把父亲的衣裳脱下来,把毡子替他盖好。马老先生的眼睛睁开一点,嘴唇也动了一动,眼睛刚一睁,就闭上了;可是眼皮还微微的动,好象受不住灯光似的。马威坐在床旁边,看见父亲动一下,心里放下一点去。

“华盛顿那小子,天天跟她出去!”马威皱着眉头儿想:“可是他们救了父亲!她今天真不错;或者她的心眼儿本来不坏?父亲?真糟!这要是叫汽车轧死呢?白死!亚力山大!好,明天找伊姑娘去!”

马威正上下古今的乱想,看见父亲的手在毡子里动了一动,好象是要翻身;跟着,嘴也张开了:干呕了两声,迷迷忽忽的说:

“不喝了!马威!”

说完,把头往枕头下一溜,又不言语了。

夜里三点多钟,马老先生醒过来了。伸出手来摸了摸脑门上青了的那块,已经凸起来,当中青,四边儿红,象个要坏的鸭蛋黄儿。心口上好象烧着一堆干劈柴,把嗓子烧得一点一点的往外裂,真象年久失修的烟筒,忽然下面升上火。手也有点发僵,大拇指头有点刺着疼。脑袋在枕头上,倒好象在半空里悬着,无着无靠的四下摇动。嘴里和嗓子一样干,舌头贴在下面,象块干透的木塞子。张张嘴,进来点凉气,舒服多了;可是里边那股酸辣劲儿,一气的往上顶,几乎疑心嗓子里有个小干酸枣儿。

“马威!我渴!马威!你在那儿哪?”

马威在椅子上打盹,脑子飘飘荡荡的似乎是作梦,可又不是梦。听见父亲叫,他的头往下一低,忽然向上一抬,眼睛跟着睁开了。电灯还开着,他揉了揉眼睛,说:

“父亲,你好点啦?”

马先生又闭上了眼,一手摸着胸口:

“渴!”

马威把一碗凉水递给父亲,马老先生摇了摇头,从干嘴唇里挤出一个字来,“茶!”

“没地方去做水呀,父亲!”

马老先生半天没言语,打算忍一忍;嗓子里辣得要命,忍不住了:

“凉水也行!”

马威捧着碗,马老先生欠起一点身来,瞪着眼睛,一气把水喝净。喝完,舐了舐嘴唇,把脑袋大咧咧的一撂,撂在枕头旁边了。

待了一会儿:

“把水罐给我,马威!”

把一罐凉水又三下五除二的灌下去了,灌得嗓子里直起水泡,还从鼻子呛出来几个水珠。肚子随着口骨口录口录响了几声,把手放在心口上,口害!深深吸了一口气。

“马威!我死不了哇?”马先生的小胡子嘴一咧,低声的说:“把镜子递给我!”

对着镜子,他点了点头。别处还都好,就是眼睛离离光光的不大好看。眼珠上横着些血丝儿,下面还堆着一层黄不唧的目蒙。脑门上那块坏鸭蛋黄儿倒不要紧,浮伤,浮伤!

眼睛真不象样儿了!

“马威!我死不了哇?”

“那能死呢!”马威还要说别的,可是没好意思说。

马老先生把镜子放下,跟着又拿起来了,吐出舌头来照了照。照完了舌头,还是不能决定到底是“死不了哇”,还是“或者也许死了”。

“马威!我怎么——什么时候回来的?”马老先生还麻麻胡胡的记得:亚力山大,酒馆,和公园;就是想不起怎么由公园来到家里了。

“温都姑娘用汽车把你送回来了!”

“啊!”马先生没说别的,心里有点要责备自己,可是觉得没有下“罪己诏”的必要;况且父亲对儿子本来没有道歉的道理;况且“老要颠狂少要稳”,老人喝醉了是应当的;况且还不至于死;况且……想到这里,心里舒服多了;故意大大方方的说:

“马威,你睡觉去,我——死不了!”

“我还不目困!”马威说。

“去你的!”马老先生看见儿子不去睡觉,心里高兴极了,可是不能不故意的这么说。好,“父慈子孝”吗,什么话呢!

马威又把父亲的毡子从新盖好,自己围上条毯子在椅子上一坐。

马老先生又忍了一个盹儿;醒了之后,身上可疼开了。大拇指头和脑门子自然不用提,大腿根,胳臂肘,连脊梁盖儿,全都拧着疼。用手周身的摸,本想发现些破碎的骨头;没有,什么地方也没伤,就是疼!知道马威在旁边,不愿意哼哼出来;不行,非哼哼不可;而且干嗓子一哼哼,分外的不是味儿。平日有些头疼脑热的时候,哼哼和念诗似的有腔有调;今天可不然了,腿根一紧,跟着就得哼哼,没有拿腔作调的工夫!可是一哼哼出来,心里舒服多了——自要舒服就好,管他有腔儿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