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灭(第2/4页)
多么难堪的静寂。要再不说点什么,文的心似乎要炸了。伏在梅的耳旁,他轻轻的说:“明天上孟老头那里看看去;吃剂药看。”他还希望那是胃病,胃病在这当儿是必要的,救命的!
梅点点头,“吃汤药,奶可就更不好了。”她必须为小纯而慎重,她自己倒算不了什么。
“告诉老孟,说明白了,有小孩吃奶。”文的希望是无穷的,仿佛对一个中医的信心能救济一切。
一夜,夫妻都没睡好;小纯一会一醒,他饿。两只小手伸着时,象受了惊似的往上抬,而后闭着眼咧咧几声;听到娘的哼唧又勉强睡去;一会儿又醒。梅强打精神哼唧着,轻轻的拍着他,有时微叹一声,一种困乏隐忍悔恨爱惜等混合成的叹息。文大气不出,睁着眼看着黑暗。他什么也不敢想,可是什么都想到了,越想越迷惘。一个爱的行为,引起生死疾痛种种解不开的压迫。谁曾这么想过呢,在两年前?
春晨并没有欣喜,梅的眼底下发青,脸上灰白。文不敢细看她。他不断的打哈欠,泪在面上挂着,傻子似的。他去请假,赶回来看孩子;梅好去诊看。
小纯是豪横的,跟爸撕纸玩,揪爸的鼻子……不过,玩着玩着便啊啊起来,似微含焦急。爸会用新方法使他再笑得出了声,可是心中非常难过。他时时看那个代乳粉罐。钱是难挣的,还能不供给小纯代乳粉,假如他爱吃的话;但是他不吃。小纯瘦起来,一天到晚哭哭咧咧,以至于……他不敢再想。马上就看看纯,是否已经瘦了些呢?纯的眼似乎有点陷下,双眼皮的沟儿深了些,可怜的更俊了!
钱!不愿想它;敢不想么?事事物物上印着它的价值!他每月拿六十块。他不嫌少。可是住房、穿衣、吃饭、交际、养小孩都仗着这六十块;到底是紧得出不来气,不管嫌少不嫌。为小纯,他们差不多有一年了,没作过一件衣裳,没去看一次电影或戏。为小纯,梅辞了事。梅一月须喝五块钱的牛奶。但小纯是一切;钱少,少花就是了,除了为小纯的。谁想到会作父母呢?当结婚的时候,钱是可以随便花的。两个大学毕业生还怕抓不到钱么?结婚以后,俩人都去作事,虽然薪水都不象所期望的那么高,可是有了多花,没了少花,还不是很自由的么?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三间小屋的家庭不过象长期的旅舍。“随便”增高了浪漫的情味。爱出去吃饭,立起就走;爱自己作便合力的作。生活象燕那样活泼,一切都被心房的跳跃给跳过去,如跳栏竞走那样。每天晚上会面是一个恋的新试验……只有他俩那些不同而混在一处的味道是固定的,在帐子上,杯沿上,手巾上,挂着,流动着。“我们老这样!”
“我们老这样!”
老这样,谁怕钱少呢?够吃喝就好。谁要储蓄呢?两个大学毕业生还愁没有小事情作么。“我们就老这样自由,老这样相爱!”生活象没有顾虑的花朵,接受着春阳的晴暖。慢慢的,可是,这个简单的小屋里有了个可畏的新现象,一个活的什么东西伸展它的势力,它会把这个小巢变成生命的监狱!他们怕!
怕有什么用呢,到底有了小纯。母性的尊傲担起身上的痛苦;梅的惊喜与哭泣使文不安而又希冀。为减少她的痛苦,他不叫她再去作事,给他找了个女仆。他俩都希望着,都又害怕。谁知道怎样作父母呢?最显然的是觉到钱的压迫。两个大学毕业生,已有一个不能作事的了。文不怕;梅说:只要小孩断了奶便仍旧去作事。可是他们到底是怕。没有过的经验来到,使他们减少了自信,知道一个小孩带来多少想不到的累赘呢。不由的,对这未来的生命怀疑了。谁也不肯明说设法除掉了它,可是眼前不尽光明……文和纯有时不约而同的向窗外看;纯已懂得找娘,文是等着看梅的脸色。她那些不同的脸色与表情,他都能背得过来。假如她的脸上是这样……或那样……文的心跳上来,落下去,恐慌与希望互有胜负的在心中作战。小纯已有点发急,抓着桌子打狠儿。“爸抱上院院?”戴上白帽,上院中去,纯又笑了。
“妈来喽!”文听见砖地上的脚步声。脚步的轻快是个吉兆;果然由影壁后转过一个笑脸来。她夹着小皮包,头扬着点,又恢复了点婚前的轻俏。
文的心仿佛化在笑里了。
顾不得脱长袍,梅将小纯接过去,脸偎着脸。长袍的襟上有一大块油渍,她也不理会;一年前,杀了她也不肯穿它满街去走。
“问了孟老头儿,不是喜;老头儿笑着说的,我才不怕他!”梅的眼非常的亮,给言语增加上些力量。
“给我药方,抓几剂?”文自行恢复了人的资格。“我说不能呢;还要怎么谨慎?难道吻一下也——没的事!”从梅的皮包里掏出药方,“脉濡大,膈中结气……”一边念,一边走,没顾得戴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