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灭(第3/4页)

吃了两剂,还是不见好。小纯两太阳下的肉翅儿显然的落下去。梅还时时的恶心。

文的希望要离开他。现象坏。梅又发愣了,终日眼泪扑洒的。小纯还不承认代乳粉。白天,用稀粥与嫩鸡子对付,他也乖乖的不闹;晚间,没有奶不睡。

夜间,文把眉皱得紧紧的思前想后。现象坏!怎这么容易呢?总是自己的过错;怎能改正或削减这个过错呢;他喉中止不住微响了。梅也没睡去,她明白这个响声。她呜咽起来。

文想安慰她,可是张不开口;夜似封闭了他的七窍,要暗中把他压死。他只能乱想。自从有了小纯,金钱的毒手已经扼住他们的咽喉。该买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意外的花费几乎时时来伸手;他们以前没想到过省钱!但是小纯是一切。他不但是爱,而且是爱的生长,爱的有形的可捉摸的香暖的活宝贝。夫妇间的亲密有第三者来分润、增加、调和、平衡、完成。爱会从小纯流溢到他或她的心间;小纯不阻隔,而能传导。夫妇间彼此该挑剔的,都因小纯而互相原谅。他们更明白了生命,生命是责任,希望,与继续。金钱压迫的苦恼被小纯的可爱给调剂着;婴儿的微笑是多少年的光明;盘算什么呢?况且梅是努力的,过了满月便把女仆辞去,她操作一切。洗、作、买,都是她。文觉得对不起她,可是她乐意这样。她必须为小纯而受苦。等他会走了,她便能再去挣钱……

但是,假如这一个将能省点心,那一个又来了呢?大的耽误了,小的也养不好怎办呢?梅一个人照顾俩,这个睡了,那个醒,六十块钱,六十块钱怎么对待梅呢?永远就这么作下母亲去?孩子长大了能不上学么?钱造成天大的黑暗!梅呜咽着!

第二天,梅决定到医院去检查。和文商议的时候,谁也不敢看谁。梅是有胆气的,除了怕黑潮虫,她比文还勇敢——在交涉一点事,还个物价,找医生等等上,她都比文的胆壮。她决定去找西医。文笑着,把眼睛藏起去。

“可怜的纯!”二人不约而同的低声儿说。小纯在床上睡呢。为可怜的纯,另一个生命是不许见天日的。文还得请半天假。

梅走后,小纯还没有醒。文呆立在床前看着纯的长眼毛,一根一根清楚的爬在眼皮下。他不知怎样好。看着梅上医院,可与看着她上街买菜去不同了;这分明是白天奴使,夜间蹂躏的宣言,他觉得自己没有半点人味。

小纯醒了,揉开眼,傻子似的就笑。文抱起他来,一阵刺心的难过。他无聊的瞎说,纯象打电话似的啊啊。文的心在梅身上。以前,梅只是他的梅;现在,梅是母亲。假如没了梅,只剩下他和纯?他不敢再想下去。生死苦痛、爱、杀、妻、母……没有系统的在他心上浮着,象水上的屑沫。

快到晌午,梅才回来。她眼下有些青影。不必问了,她也不说,坐在床沿上发愣。只有纯的啊啊是声音,屋中似在死的掌握里。半天,梅忽然一笑,笑得象死囚那样无可奈何的虚假:“死刑!”说完,她用手挡起脸来,有泪无声的哭着,小纯奔着妈妈要奶吃。

该伤心的地方多了;眼前,梅哭的是怕什么偏有什么。这种伤心是无法止住的,它把以前的快乐一笔勾销,而暗示出将来是不可测的,前途是雾阵。怕什么偏有什么,她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可是医生又不扯谎。已经两个多月了,谁信呢?

无名的悲苦发泄了以后,她细细的盘算:必须除掉这个祸胎。她太爱纯,不能为一个未来的把纯饿坏。纯是头一个,也得是最好的。但是,应当不应当这么办呢?母性使她迟疑起来,她得和文商议。

文没有主张。梅如愿意,便那么办。但是,怕有危险呢!他愿花些钱作为赎罪的罚金,可是钱在哪里呢?他不能对梅提到钱的困难,梅并非是去享受。假如梅为眼前的省钱而延迟不决,直到新的生命降生下来,那又怎样办?哪个孩子不是用金子养起的呢?他没主意,金钱锁住那未生的生命,痛苦围困住了梅——女人。痛苦老是妇女的。

几个医院都打听了。法国医院是天主教的,绝对不管打胎。美国医院是耶稣教的,不能办这种事。私立的小医院们愿意作这种买卖,可是看着就不保险。只有亚陆医院是专门作这个的,手术费高,宿膳费高,可是有经验,有设备,而且愿意杀戮中国的胎儿。

去还是不去呢?

去还是不去呢?

生还是灭呢?在这复杂而无意义的文化里?

梅下了决心,去!

文勇敢起来,当了他的表,戒指……去!

梅住二等七号。没带铺盖,而医院并不预备被褥;文得回家取。

取来铺盖,七号已站满了小脚大娘,等梅选用。医院的护士只管陪着大夫来,和测温度;其余的事必须雇用小脚大娘,因为中国人喜欢这样。梅只好选用了一位——王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