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爱弥耳(第2/3页)
可是,正因为他知道的多,知道的正确,人们可就不大喜爱他了。自然,这不是他的过错。小孩子们不能跟他玩耍,因为他明白,而他们糊涂。比如一群男女小孩在那儿“点果子名”玩,他便也不待约请而蹲在他们之中,可是及至首领叫:“我的石榴轻轻慢慢的过来打三下,”他——假若他是被派为石榴——一动也不动,让大家干着急。“人不能是石榴,石榴是植物!”是他的反抗。大家当然只好教他请出了。啊!理智的胜利,与哲人的苦难!中古世纪的愚人们常常把哲人烧死,称之为魔术师,拍花子的等等。我的爱弥耳也逃不了这个灾厄呀!那些孩子所说的所玩的以“假装”为中心,假装你是姑娘,假装你是小兔,爱弥耳根本不敢假装,因为怕我责罚他。我并不反对艺术,爱弥耳设若能成个文学家,我决不会阻止他。不过,我可不能任着他成个说梦话的,一天到晚闹幻想的文学家。想象是文学因素之一,这已是前几世纪的话了。人类的进步就是对实事的认识增多了的意思;而文学始终没能在这个责任上有什么帮助。爱弥耳能成个文学家与否,我还不晓得,不过假若他能成的话,他必须不再信任想象。在我的教育程序中,从一开头儿我就不准他想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假若爱弥耳把一当作二,我宁可杀了他!是的,他失掉了小朋友们,有时候显着寂苦,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朋友”根本是布尔乔亚的一个名词,那么爱弥耳自幼没朋友就正好。
小孩们不愿意和他玩,他们的父母也讨厌他。这是当然的,因为设若爱弥耳的世界一旦来到,这群只会教儿女们“假装”这个,“假装”那个的废物们都该一律灭绝。他们不许他们的儿女跟爱弥耳玩,因为爱弥耳太没规矩。第一样使他们以为他没规矩的就是他永远不称呼他们大叔二婶,而直接的叫“秃子的妈”,或“李顺的爸”;遇上没儿没女的中年人,他便叫“李二的妻”,或“李二”。这不是最正确的么?然而他们不爱听。他们教给孩子们见人就叫“大爷”,仿佛人们都没有姓名似的。他们只懂得教子女去谄媚,去服从——称呼人家为叔为伯就是得听叔伯的话的意思。爱弥耳是个“人”,他无须听从别人的话。他不是奴隶。没规矩,活该!第二样惹他们不喜欢而叫他野孩子的,是因为他的爽直。在我的教导监护下,而爱弥耳要是会谦恭与客气,那不是证明我的教育完全没用么?他的爽直是因为他心里充实。我敢说,他的心智与爱好在许多的地方上比成人还高明。凡是一切假的,骗人的东西,他都不能欣赏。比如变戏法,练武卖艺的一般他看见,他当时就会说,这都是假的。即使卖艺的拿着真刀真枪,他也能知道他们只是瞎比划,而不真杀真砍。他自生下来至死,没有过一件玩物:娃娃是假的,小刀枪假的,小汽车假的;我不给他假东西。他要玩,我教他用锤子砸石头,或是拿簸箕搬煤,在游戏中老与实物相接触,在玩耍中老有实在的用处。况且他也没有什么工夫去玩耍,因为我时时在教导他,训练他;我不许他知道小孩子是应该玩耍的,我告诉他工作劳动是最高的责任。因此,他不能不常得罪人。看见邻居王大的老婆脸上擦着粉,马上他会告诉她,那是白粉呀,脸原来不白呀。看见王二的女儿戴着纸花,他同样的指出来,你的花不香呀,纸作的,哼!他有成人们的知识,而没有成人们的客气,所以他的话象个故意讨人厌的老头子的。这自然是必不可免的,而且也是我所希望的。我真爱他小大人似的皱皱着鼻子,把成人们顶得一愣一愣的。人们骂他“出窝老”,哪里知道这正是我的骄傲啊。
因为所得的知识不同,所以感情也就不同。感情是知识的汁液,仿佛是。爱弥耳的知识既然那么正确实在,他自自然然的不会有虚浮的感情。他爱一切有用的东西,有用的东西,对于他,也就是美的。一般人的美的观念几乎全是人云亦云,所以谁也说不出到底美是什么。好象美就等于虚幻。爱弥耳就不然了,他看得出自行车的美,而决不假装疯魔的说:“这晚霞多么好看呀!”可是,他又因此而常常得罪人了,因为他不肯随着人们说:这玫瑰美呀,或这位小姐面似桃花呀。他晓得桃子好吃,不管桃花美不美;至于面似桃花,还是面似蒲公英,就更没大关系了。
对于美是如此,在别的感情上他也自然与众不同。他简直的不大会笑。我以为人类最没出息的地方便是嬉皮笑脸的笑,而大家偏偏爱给孩子们说笑话听,以至养成孩子们爱听笑话的恶习惯。算算看吧,有媚笑,有冷笑,有无聊的笑,有自傲的笑,有假笑,有狂笑,有敷衍的笑;可是,谁能说清楚了什么是真笑?大概根本就没有所谓真笑这么回事吧?那么,为什么人们还要笑呢?笑的文艺,笑的故事,只是无聊,只是把郑重的事与该哭的事变成轻微稀松,好去敷衍。假若人类要想不再退化,第一要停止笑。所以我不准爱弥耳笑,也永不给他说任何招笑的故事。笑是最贱的麻醉,会郑重思想的人应当永远咬着牙,不应以笑张开嘴。爱弥耳不会笑,而且看别人笑非常的讨厌。他既不哭,也不笑,他才真是铁石作的人,未来的人,永远不会错用感情的人,别人爱他与否有什么要紧,爱弥耳是爱弥耳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