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爱弥耳(第3/3页)

到了他六岁的时候,我开始给他抽象的名词了,如正义,如革命,如斗争等等。这些自然较比的难懂一些,可是教育本是一种渐进的习染,自幼儿听惯了什么,就会在将来明白过来,我把这些重要深刻的思想先吹送到他的心里,占据住他的心,久后必定会慢慢发芽,象把种子埋在土里一样,不管种子的皮壳是多么硬,日子多了就会裂开。我给他解说完了某一名词,就设法使他应用在日常言语中;并不怕他用错了。即使他把“吃饭”叫作“革命”,也好,因为他至少是会说了这么两个字。即使他极不逻辑的把一些抽象名词和事实联在一处,也好,因为这只是思想还未成熟,可是在另一方面足以见出他的勇敢的精神。好比说,他因厌恶邻家的二秃子而喊“打倒二秃子就是救世界”,好的。纵使二秃子的价值没有这么高,可是爱弥耳到底有打倒他的勇气,与救世界的精神。说真的,在革命的行为与思想上,精神实在胜于逻辑。我真喜欢听爱弥耳的说话,才六七岁他就会四个字一句的说一大片悦耳的话,精炼整齐如同标语,爱弥耳说:“我们革命,打倒打倒,牺牲到底,走狗们呀,流血如河,淹死你们……”有了他以前由言语得来的正确知识,加上这自六岁起培养成的正确意识,我敢说这是个绝大的成功。这是一种把孩子的肉全剥掉,血全吸出来,而给他根本改造的办法。他不会哭笑,象机器一样的等待作他所应作的事。只有这样,我以为,才能造就出一个将来的战士。这样的战士应当自幼儿便把快乐牺牲净尽,把人性连根儿拔去。除了这样,打算由教育而改善人类才真是作梦。

在他八岁那年,我开始给他讲政治原理。他很爱听,而且记住了许多政治学的名词。可惜,不久他就病了。可是我决没想到他会一病不起。以前他也害过病,我总是一方面给他药吃,一方面继续教他工作。小孩子是娇惯不得的,有点小病就马上将就他,放纵他,他会吃惯了甜头而动不动的就装病玩。我不上这个当。病了也要工作,他自然晓得装着玩是没好处的。这回他的病确是不轻,我停止了他的工作,可是还用历史与革命理论代替故事给他解闷,药也吃了不少。谁知道他就这么死了呢!到现在想起来,我大概是疏忽了他的牙齿。他的牙还没都换完,容或在槽牙那边儿有了什么大毛病,而我只顾了给他药吃,忘了细细检查他的牙。不然的话,我想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死,所以当他呼吸停止了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那能是真事!我的爱弥耳!

我没工夫细说他的一切;想到他的死,我也不愿再说了!我一点不怀疑我的教育原理与方法,不过我到底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我的弱点!可是爱弥耳那孩子也是太可爱了!这点伤心可不就是灰心,我到底因爱弥耳而得了许多经验,我应当高高兴兴的继续我的研究与试验;我确信我能在第二个爱弥耳身上完成我的伟大计划。

(载一九三六年七月《文学》第七卷第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