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6页)
盖茨比正倚着壁炉站着,他的两只手仍然插在口袋里,面上强装出一副十分自如甚至是厌倦的表情。他的头使劲儿朝后仰着,靠在了壁炉架上的那只老掉了牙的钟表盘上,从这一位置他那双魂不守舍的眼睛朝下注视着黛西,而此时的黛西则直直地坐在一个椅子边上,显出了惶恐可又保持着优雅的风度。
“我们以前曾见过面。”盖茨比喃喃地说。他的眼睛看了看我,嘴角想露出笑来但未能成功。碰巧这个时候那只老钟受着他头部的压力一下子倾斜下来,他赶忙扭过身去,用颤巍巍的手指抓住了它,将它放回到了原位。然后他坐下,胳膊肘僵直地支在沙发的扶手上,用手托着下巴。
“对不起,我碰了钟表。”他说。
我自己的脸现在像是被热带的太阳灼烧一样。肚子里虽有千万句的客套话,可一句也倒不出。
“那是一架老钟了。”我傻傻地对他们说。
我想我们当时在那一瞬间都以为那只表已经掉在地上摔成碎片了。
“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黛西说,她的声音极力保持着一种叙说事实的平淡语调。
“到了十一月份就是五年整了。”
盖茨比这一不假思索的回答,又使我们大家至少感到片刻的尴尬。万般无奈时我建议他们帮我一起到厨房里煮茶。他们刚刚站起来要去,结果倒霉的女用人拿着托盘将茶点送了进来。
在这热烈的杯盘碰撞和柠檬饼的咀嚼中间,一种表面上的平和气氛暂时形成了。盖茨比自己躲在一个角落里。当我和黛西谈话的时候,他便用那种紧张的怏怏不悦的眼神从我们这一个仔细地看到另一个。不过,因为保持平静毕竟不是最终目的,所以我赶紧借机找了个理由,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儿?”盖茨比立即惊恐地问。
“我一会就回来。”
“在你走之前,我有点事得跟你说。”他慌乱地跟我到了厨房,关住了门,轻轻地然而又是痛苦地喊起来:“啊,上帝!”
“你怎么了?”
“这是个极大的错误,”他来回摇晃着他的脑袋说,“一个极大极大的错误。”
“你只是感到难堪罢了,仅此而已。”幸好我又很机巧地补充了一句:“黛西也觉得很难为情。”
“她也难为情?”他不相信地重复着。
“完全和你一样。”
“不要说得这么高。”
“你简直像个孩子一样。”我不耐烦地说,“不仅如此,你还很粗鲁。黛西这一会儿一直一个人呆在那里。”
他抬起手不让我再说什么,用一种令人难忘的责备神情看着我,末了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又回到了起居间。
我从后门走了出去——就像半小时前他慌慌张张地从屋子后面溜出去又绕回到前面那样——跑到一棵黑黝黝的盘根错节的大树下面,它那丰茂的树叶构成了挡雨的屏障。雨现在又一次下大了,我那高低不平的草坪,尽管被盖茨比家的园丁修剪得很整齐,顷刻之间又布满小小的泥淖和原始的沼泽滩。在这棵树下眺望,除了盖茨比的宏大宅邸,简直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致。于是我便睇视着它,像康德当年看那教堂的尖顶一样,足足达半小时之久。一个酿酒商在十年前“房地产热时期”建造了这所住宅,据说他曾答应如果邻近农舍的主人愿意将他们的屋顶换上稻草,他将替他们缴付五年的税金。或许是邻居们的拒绝使他想建立一个大家园的计划遭到了致命的一击——自此他便很快衰落颓废了。他的儿孙在门上还挂着吊丧他的黑色花圈的时候,就卖掉了他的这所房子。作为美国人,他们也许有时偶尔愿意去做做雇工,但是他们绝对不愿意做守田耕作的农民。
半个小时以后,太阳又照耀起来,商店的送货车蜿蜒地行驶在盖茨比家的车道上,给他的仆役们送来了晚餐的菜料——我觉得他肯定不会进一口食的。一个女佣开始打开楼上的窗户,在每个窗户跟前闪现一下,最后停靠在了楼中央的一个带框的大窗户前,往下面的花园里啐了一口,在想着什么心事。这是我该回去的时候了。在刚才下着雨的当儿,那雨声似乎就像是他们的低语声,随着感情的迸发不时地抬高了音量。可是在这新的静谧当中,我觉得屋子里面也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