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第7/7页)

怪不得那些自以为受过良好教育,觉得自己比没有读过书的人更高贵、更优雅的人,准会来到某位作家面前,祝贺他或她在什么地方获得了好评。但他不会考虑是否有必要读一读那本书,或者想一想他们感兴趣的是否只是成功……

怪不得描写某个主题的书(比方说白日做梦吧)一旦出版,即刻就有许多大学、协会、电视节目写信给作者,邀请他去谈谈白日做梦。至于这本书的阅读,那是他们最后才想到的。这种现象被认为很正常,一点也不荒谬……

怪不得有这么一位男子或女子,批评家或评论家,他所学本来有限,对某位作家的作品更是知之甚少,但他就敢以屈尊俯就的姿态去评论那位已经写出十五部书,具有二十或三十年写作经验的作家。他还摆出十分厌烦的样子,或者说他所考虑的只是他的学术业绩。他还指导那位作家,告诉他接下去写什么,怎么写。没有人觉得这很荒唐,那位年轻的批评家或评论家,当然更不会觉得荒唐,因为他所受的教育就是如何当作家的恩人,如何将历史上受过庇护的作家一一记录在案,从莎士比亚开始,一直到今天。

怪不得一位考古学教授写到北美某个部落如何掌握植物学、医学、心理学知识时会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人还没有自己的书面语言……”没有人觉得他的话很荒谬。

怪不得在雪莱诞辰一百周年时,三位具有相同教育背景、来自相同类型大学的年轻人,会在同一周时间里分别在三种不同的学术刊物上发表论文,异口同声地为雪莱说了几句苍白无力的好话,然后便大事谴责,好像他们提到他的名字,已经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似乎没有人想过,这种现象的出现只能表明我们的文学系统出了严重的问题。

最后……回头再说这部小说,对于作者来说,真是受益匪浅。举一个例子吧:这部书写出后过了十年,我还能一周内收到三封来信,分别来自三位有知识、有教养、有热情的人。真难为他们费心劳神给我写信。一位好像来自约翰内斯堡,一位来自旧金山,还有一位来自布达佩斯。这边我坐在伦敦,一封封地看。与平常那些来信一样,少不了一些感激作者的话,说我写出的东西给了他们激励、启迪,甚至义愤,云云。但其中一封信全谈性战争,说男人对女人如何无情,女人对男人如何无情。一封长长的来信其他的什么都没说,因为她(并非永远是“她”)在书中所看到的除了性战争没有其他内容。

第二封来信谈的是政治,作者也许是一位像我一样的前“赤色分子”,他或她写了好几页,除了政治别的什么也没提。

第三封信的作者不知是男是女,他在书中所看到的是精神病的主题。他的观点在过去还算新鲜,但现在则是拾人牙慧了。

但这都是在说同一本书啊。

这种现象很自然使人想到这样一些问题:作为读者究竟在书中看到了什么?为什么有的人只看到这一面,而另一面却视而不见?作为作家,他已把话说得那么清楚,读者的理解却那么千差万别,这事你说怪不怪?

从这里想出去,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新的结论,那就是:作为作家,如果他认为读者能像他自己那样认识他的作品,能按他所理解的那样理解小说的构思与旨趣,那他的错觉就不仅仅属于天真,还意味着他不懂得一个十分重要的道理:只有当一本书的构思、形态和意图不被人所理解时,它才显得有生命力和影响力,具有再生效应,从而引发思考与探索。构思、形态和意图一旦被认清,其中的奥秘也就不复存在了。

一本书内在的生命就是它的形式和形态,当读者能像作家自己那样一目了然地认识它的形式和形态时,也许这时就该丢开它,因为这本书的生命已经结束,读者应该看看别的书了。

多丽丝·莱辛

一九七一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