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9/79页)

“嘿,”保罗说,“我都看见了。如果玛丽罗斯也那样打我一下,我相信我就有戏了。”

但乔治的眼里这时已挂满了泪水。“我是个白痴,”他说,“我是个笨蛋。像玛丽罗斯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看上我呢?”

“是啊,怎么会呢?”保罗说。

“我想我的鼻子在流血了,”乔治说,为的是为擤鼻涕找一个借口。然后他笑了起来,“我到处碰壁,”他说,“维利这家伙忙于学他那该死的俄文,一点也不关心这里的事。”

“我们大家也到处碰壁,”保罗说。其实他看上去气色很好,因此乔治抢白他:“我讨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像你这样的人会碰什么壁呢?”

“我的情况很糟,”保罗说,“首先,我已二十岁了,那就是说,碰到女人我会变得非常紧张,很不自在了。其次,我今年二十岁,以后的日子还很长,说句坦率的话,一想到未来就令我毛骨悚然。再次,我这个二十岁的人偏偏爱上了安娜,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乔治迅速朝我看了一眼,想证实这是否是真的。我耸了耸肩膀。乔治一口气灌下一大杯啤酒,说道:“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必要去过问谁跟谁相爱。我是个下贱坯,一个恶棍。好了,这还能容忍,但我偏偏又是个积极的社会主义者。我是只猪猡。猪猡怎么会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呢?这是我想知道的。”他在开玩笑,但他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他的身体因痛苦而抽搐着。

保罗以他特有的懒洋洋的姿态转过头来,让他那双蓝盈盈的大眼睛对着乔治。我敢断定他在这样想:哦,天哪,这才是真正碰壁了呢。但这话我已懒得听了……他从椅子上下来,站在地板上,脉脉含情地向我投来笑容,说道:“亲爱的安娜,我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但我这会儿得过去帮帮玛丽罗斯。”可他的眼神分明地说:我得躲开那个丧气的白痴,但过一会我会回来的。乔治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

“安娜,”乔治说,“安娜,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的想法与保罗的一样:我不想谈论真正令人困惑的事。我打算离开这班人加入到挂彩纸圈的行列中去,因为保罗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那里即刻变得欢腾起来。他们开始跳舞了。保罗跟玛丽罗斯结成舞伴,因为女伴不够,连朱恩·布斯比也在跳。在舞乐的吸引下,人们一个个走出了旅馆。

“我们出去吧,”乔治说,“这班子年轻人就知道寻欢作乐,我简直讨厌透了。再说,如果你也参加,你那位会说什么的。我正有话想跟他说说。”

“谢谢。”我说,口气中并无多大感激之意,但我还是跟他来到旅馆的走廊上。那里的人正纷纷朝舞厅走去。维利耐心地放下语法书,说:“我想,要安安静静地做点什么事简直太难了。”

我们三人坐了下来,腿伸进阳光中,身体的其他部位则留在阴影里。玻璃杯里的啤酒黄灿灿的晃动着,仿佛溶入了日光的金箔。乔治开始跟维利说话。他的话题很严肃,但他以一种自嘲的诙谐口吻来说,因此,整个谈话就显得很别扭,很不协调。与此同时,舞厅里传出音乐的阵阵旋律,我很想回到那里去。

实际的情况是,我前面已经说过,乔治一家的生活过得很艰难,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他有一个妻子,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得赡养他妻子的父母和他自己的父母。我去过他那个狭小的住所,那地方甚至偶尔去一趟也让人受不了。这一对支撑起这个家庭的年轻夫妇,或者毋宁说中年夫妇,被四个老人和三个孩子挤得过不了真正的生活。他的妻子拼命干活,他也是。四位老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疾病,需要特殊照顾或特殊的饮食什么的。晚上,四位老人在起居室里没完没了地打牌,经常发生争吵和一些老年人的过激举动。他们占有了房间的正中位置,连续打好几个小时的牌,孩子们只好到处找地方做他们的家庭作业。乔治和他的妻子常常拖着疲惫的身子早早上床睡觉,那间卧室是他们惟一可以说说悄悄话的地方。这就是他们的家。平时乔治一周内有一半时间忙在铁路线上,有时还得到数百英里以外这个国家的另一端去干活。他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爱他,但他总是感到内疚,因为,对于任何一个妇女来说,光操持这样一户人家的家务已经够辛苦了,更何况她还得干一份秘书的工作。许多年以来,他们没度过一次假,手头老是缺钱,为了几个先令或便士常常争吵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