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8/79页)
这天上午,斯丹雷把许多啤酒杯摞到钢琴架上。角落里放着一只包装箱,里面都是酒瓶子。钢琴的周围烟雾弥漫,被反射进来的稀落的阳光照耀着。这三人在夹杂着阳光的烟雾中与大厅内其他的人隔开。约翰不停地弹奏、弹奏、弹奏,简直忘了一切。斯丹雷喝酒、抽烟,两眼老是盯住进来为他或约翰服务的女孩子。泰德则一会儿看看政治家斯丹雷,一会儿看看音乐家约翰,陷入了沉思。我前面已经说过,泰德自学过音乐,但不会演奏。他哼了几段由普罗科菲耶夫、莫扎特、巴赫(17)创作的歌曲片断,一边坚持要约翰为他弹奏,脸上显出恼恨自己不成器的样子。约翰不用乐谱就能随手弹奏任何曲子,只要泰德一哼出歌词,他就能配上乐曲;他边弹边在键盘上不耐烦地挥舞左手。泰德那催眠曲般的歌声一旦停止,那只左手便打起拍子,然后双手同时使劲,弹奏出爵士乐那暴风骤雨般的旋律。泰德点着头,微笑着,叹息着,一边不时瞅瞅闷闷不乐的斯丹雷。但斯丹雷只报以善意的微笑,他其实一点也没有听进去。
这三个人一整天就围在钢琴边。
大厅里共有几十个人,但由于厅堂太大,看上去仍显得空荡荡的。玛丽罗斯和杰米站在椅子上,在十来个空军士兵的协助下正从黑色的椽木上往下挂彩纸。那几位空军士兵听说斯丹雷和约翰在这里,便特意乘火车赶了来。朱恩·布斯比站在窗台边,看她的眼神好像自个儿在做梦。当有人请她帮忙做点什么事时,她却慢悠悠地摇摇头,转身去凝视窗外的群山了。保罗在布置大厅的一群人中站了一会,然后便强行从斯丹雷那里弄了一些啤酒过来,来到我所在的窗口边。
“那不是很可怜的景象吗,安娜?”保罗说,他指的是那一班跟玛丽罗斯在一起的年轻人,“他们都在那边,一个个对性那么厚颜无耻,但都未能如愿。玛丽罗斯在那边,她漂亮得像一轮红日,但除了她那位已故的兄弟,什么也不想。还有杰米,他跟她肩并肩站在一起,除了我,他不关心世上任何人。我曾一次次对自己说:我应该跟他上床。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这会使他感到幸福的。但事实是,我很不情愿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不仅不是个同性恋者,而且从来就不是。当我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时,我在思念什么人呢?我在思念泰德吗?或者是杰米?或者某个唾手可得的年轻而潇洒的英雄?全都不是。我思念的是玛丽罗斯。我思念的是你。当然,最好是你们中的一个,而不是同时两个。”
乔治·豪斯娄走进了大厅,并径自朝玛丽罗斯走去。她仍站在椅子上,身边簇拥着许多年轻人。当豪斯娄走近时,大家纷纷向后退,给他让道。突然,眼前的景象变得有些令人诧异。乔治一来到女人跟前便显得有些笨拙,过于谦恭,甚至说话也口吃起来(但他的口吃听起来往往有故作姿态的味道),与此同时,他那双深陷的褐色眼睛会以某种近乎恐吓的神情盯视对方。但他的一举一动仍保持谦恭有礼,就像他很抱歉似的。女人们都会对此深感迷惑或恼火,或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当然,他是个好色之徒。我说的是一个真正的好色之徒,并非那种人们司空见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扮演这种角色的人。他是一个确实非常需要女人的男人。我说这话是因为真正需要女人的男人已为数不多。这儿我指的是那些文明人,我们文明世界中那些温情而缺乏性别特征的男人。乔治需要有女人听他摆布,需要有女人的肉体处在他个人魅力的控制之下。要是一个男人想以这样的方式来控制女人,他就不可能不感到内疚。或者可以说,在这种情况下不感内疚的男人只在极少数。当乔治的眼睛盯住一个女人时,他心里想的是她在被他折腾得昏昏沉沉时会是什么模样。他害怕这种景象在自己眼前出现。当时我没有领悟到这一点,我不明白在他眼睛盯着我时,为什么我会感到迷惑。但从那以后我又遇见过几个男人,他们跟他一样具有那种既笨拙又不耐烦的谦恭的表情,而实际上背后却隐藏着一种傲慢之心。
乔治站在双手高高举起的玛丽罗斯的下方。她那鲜亮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身上穿的是一件无袖的黄裙子,手臂和大腿呈金棕色,显得很光滑。那几个空军士兵围在她的身边,一个个都几乎神魂颠倒。乔治也目瞪口呆地注视了好一会,身子一动也不动。他跟她说了什么。她把举着的手臂放下,慢慢地从椅子上下来,站在他的身边,抬头看着他。他又跟她说了句什么话。我仍记得当时他脸上的表情——下巴咄咄逼人地向外鼓,眼神显得很专注,一副愚笨而低三下四的样子。玛丽罗斯举起她的拳头,在他脸上猛击了一下。她使尽了自己的气力——他的脸迅速向后一歪,他的身体甚至还摇晃了一下。然后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便重新爬回到椅子上,继续挂她的彩纸。杰米十分尴尬地朝乔治笑了笑,好像那一拳应由他负责似的。乔治来到我们身边,他又自愿扮演起小丑的角色;玛丽罗斯的追求者于是也回复到对她那种无助的敬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