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6/79页)
他们给我们弄来许多食品,我们品尝着木瓜、鳄梨、咸肉、鸡蛋、热气腾腾的新鲜面包和咖啡。窗子打开着,室外的阳光已经变热,吹进室内的风暖烘烘的,充斥着花香。保罗和泰德坐在我的床上,大家一起说着笑话。杰米坐在维利的床上,仍因昨晚喝醉了酒而垂头丧气。时间不早了,酒吧已开门,我们很快穿上衣服,一起走下山坡,穿过沐浴着阳光,弥漫着由瘦损的花瓣散发出的阵阵残香的花坛进入酒吧。旅馆的走廊上到处都是饮酒的人,酒吧里也已坐满宾客。保罗扬了扬手中的大酒杯,告诉大家聚会已经开始。
但维利却步了。他不赞成这种波希米亚式的集体调情联欢。“如果我们已经结婚,”他抱怨说,“那倒还可以。”我朝他笑了起来。他说:“是的。你尽管笑好了,但旧规矩也有其道理。旧规矩能使人免遭许多麻烦。”他因我的笑而恼火,说像我这样有身份的女子尤其需要举止端庄。“什么身份?”我突然变得很生气,因为,作为一个女人我即刻听出他话中有话。“是的,安娜,男女是有区别的。历来就是如此,有可能将来也是如此。”“历来如此?”我提醒他想想自己的历史。“只要事情关系到男人和女人——”“关系到你——不是我。”我们以前就有过类似的争吵。争来争去不外乎这样一些话——女人的弱点啦,男人的财产观念啦,古时候的女人啦,等等,等等,简直讨厌透了!我们知道,这是一种深刻的性格冲突,凭几句话是无法解决的。事实是:我们一直在惊诧于各自最隐秘的情感和天性。这位未来的革命家向我僵硬地点点头,然后便拿了他的俄文文法读本坐到旅馆的长廊上去了。但他并不能单独在那里多学一会儿,因为乔治这时穿过花紫树大踏步朝这边走来,脸上显得十分严肃。
保罗跟我打招呼:“安娜,过来看看厨房里那些有趣的东西吧。”他用胳膊勾住我的腰;我知道维利看见了我们,我本来就想让他看见的。我们穿过石子铺就的道路来到厨房,那是一间低矮的大房子,坐落在旅馆背后。桌子上摆满了食品,为了防止苍蝇飞入,上面盖有纱罩。布斯比太太和那位厨师就在厨房里,那厨师显然很有些诧异:不知道布斯比太太为什么那么偏爱我们,竟任凭大家随便进出厨房。保罗马上过去与厨师打招呼,并问候起他的家庭情况。布斯比太太当然不喜欢这一套,而保罗却偏偏要跟她唱反调。厨师和他的白人雇主对保罗的反应如出一辙:戒备,迷惑,有点儿不信任。因为厨师显得有些不安,这种不安绝非因为成千上万的空军士兵在殖民地驻扎了整整五年,其实,每一个非洲人都知道此事用不着大惊小怪——是的,他的不安自有别的原因,那就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白人竟然会以平等的态度对待一个黑人。布斯比太太的厨师不仅了解宗亲至上的封建关系,而且了解不讲人情世故的新型人际关系的野蛮与残忍。他现在正以平等的姿态与保罗商谈他的孩子,说话前每每要犹豫一下,本想收住自己的话头,但他天生具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但它常常被人们忽视),使他很快能不卑不亢地与人从容周旋。布斯比太太听了一会,然后插嘴说:“如果你真想帮点忙,保罗,你和安娜可以到那边去布置布置大厅。”听她说话的口气显然是要暗示保罗,她知道昨天晚上他曾嘲笑过她。“当然,”保罗说,“乐意从命。”但他仍坚持跟厨师交谈了好一会。厨师长得非常英俊——一个体格强壮、身材匀称的中年人,脸部表情和一双眼睛显得很生动。在殖民地这一带地区,大多数非洲人都因缺吃多病而显得体格孱弱,可怜巴巴。但这个非洲人却跟他的妻子和五个孩子住在布斯比旅馆后面一间小屋里。这是违反法律的,按规定,黑人不可以在白人的居住区安家落户。那间小屋很简陋,但与一般非洲人所居住的茅舍比起来要好上几十倍了。小屋周围有鲜花和蔬菜,还有成群的鸡。我能想像得到,他对自己在马雪比旅馆的这份工作一定非常满足了。
当保罗和我离开厨房时,他很有礼貌地对我们说:“早上,尼克斯。”这是“早上,尼克塞卡斯”的略语,那意思是“早上好,酋长大人和夫人”。
“天哪!”当我们走出厨房时,保罗又气又恼地叫了起来。然后,他又以一种奇怪的,自我解嘲的口吻冷冷地说:“真奇怪,我竟然会关心起这些事。如果我量力而行,让志趣和能力来决定自己的生活准则,那上帝也会高兴的。我为什么要过问这一切呢?但是,一直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