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52/79页)
这时,保罗神情严肃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她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最后他说:“好了,我想你是对的。但你还可以建议她写信给婚姻介绍所。”她的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态;他笑了起来,继续说:“不错,你一定会感到很奇怪,我本人就通过婚姻介绍所帮助别人撮合过多次婚姻。”
“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是个精神病学家。”她说,但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对方会怎样回答她。韦斯特这位医术高明的全科医生没有耐心做“花边”文章,每当他将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人交给同事处置时,他总要开玩笑称他的同事为“巫医”。所谓“巫医”,当时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保罗·唐纳很不情愿地说:“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就是那种医生。”她知道,他之所以不情愿是因为他不想马上看到她对他的回答作出反应。她知道这反应意味着什么,因为她已经感觉到一阵宽慰和兴趣从内心陡然升起。这种兴趣来自她的焦虑:她相信,既然他是个巫医,就一定能回答她各种各样的问题。她于是马上说:“哦,你放心,我不会马上把自己的不幸告诉你的。”他愣了一会儿,她知道,他在考虑他的措辞,以便阻止她即刻向他提问。他说:“在聚会上我从来不给人出主意。”
“寡妇布朗例外。”她说。
他笑了,问:“你是个中产阶级吧?”这话显然出于他的判断。爱拉的心被刺痛了。“凭出身是中产阶级,”她说,“我是个工人阶级,因此,对于寡妇布朗这种人我也许比你更了解。”
这时,帕特里西娅·勃伦特走了过来,想带他过去跟那边的某个人说话。爱拉意识到他们两人已单独谈了很久,而此次聚会并不是为两人世界而举办的。帕特里西娅的态度表明:他俩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爱拉感到很恼火。保罗也不想走开。他急切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既含有恳求之意又略带严厉。是的,爱拉心里想,那目光的确有些严厉,就好像在命令她,要她继续在那里等着,直到他有了脱身的机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但她没有照办,反而跟着站起身子走开了。
她得回家了。她在韦斯特夫妇家仅仅待了一个小时,但她已经想回去。保罗·唐纳此刻正坐在帕特里西娅和一位年轻女子之间。爱拉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两个女人的表情显得既有点激动,又有点神秘,这意味着她们正直接或间接谈论着唐纳医生的职业。她们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而他则保持着一种彬彬有礼但又略嫌呆板的微笑。爱拉想,再过几个小时他也脱不了身。她于是站起身,借故向韦斯特太太告辞。韦斯特太太对她那么早就离去很不高兴。她朝韦斯特医生点了点头:为了处置那一堆信件,明天她还要跟他见面。她随后又朝保罗笑了笑。保罗则睁大了他那双蓝眼睛,十分吃惊她马上要离开。她走向门廊穿衣服,他赶紧跟了出来,提议送她回家。这时他的态度已变得很随便,差不多有点粗鲁,看来他并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中受人摆布。爱拉说:“你也许不顺路吧?”他说:“你住在哪里?”她把地址告诉了他,他一口咬定说他用不着走弯路。他有一辆小型国产车,他开得很快,很稳。伦敦在轿车拥有者和出租车乘客眼里跟地铁和公共汽车乘客所见的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爱拉此时所想的是,她来时所穿过的那一大片灰暗、污秽的景象如今已被雾茫茫、亮闪闪的景象所代替。街灯绽放出朵朵光芒,她已不再感到害怕。一路上,保罗以探询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简单扼要地问了她一些有关生活的问题。她告诉他(意在试探他是否想把她像鸽子一样关在笼子里),战争时期她一直在某个女工食堂工作,晚上就住在那里。战争结束后患了萎缩性肺结核,但不是太严重,只在某家疗养院躺了六个月。正是这段经历改变了她的人生,它对她的影响甚至远远超过跟女工在一起的那段经历。她母亲在她年幼时就去世了,她是由父亲——一个沉默寡言、性格倔强、去过印度的退伍军人抚养成人的。“你可以把这叫做‘抚养’,但其实没有人管我。我对此很感激。”她说,一边哈哈大笑起来。她结过婚,但很短暂,很不幸福。保罗·唐纳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爱拉觉得他坐在办公室里倾听病人的陈述时也是这样点头的。“他们说你在写小说。”他说,这时他已将车子在朱丽娅的房子外面停了下来。“我不写小说。”她说,显出生气的样子,好像自己的隐私受到了侵犯,并同时很快下了车。他赶紧从车子的另一侧下来,与她同时走到门口。他们犹豫了一会。她打算走进屋,避开他对她的追求。他冒冒失失地说:“明天下午跟我一起驾车出去一趟好吗?”为了弥补自己的冒失,他迅速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说,“看样子天会好的。”她听了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倒使她有了好情绪,说她会去的。他脸上掠过一阵宽慰——更确切地说,是一阵得意。他取胜了,她心里想,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然后又犹豫了一会儿,他跟她握了握手,点了点头,然后便朝他的车子走过去,一边说他将在两点钟开车来接她。她走进屋内,穿过黑暗的大厅,登上黑暗的楼梯,穿过寂静的房子。朱丽娅卧室里亮着灯,时间毕竟还早。她叫了声:“我回来了,朱丽娅。”朱丽娅以十分清脆的声音说:“进来说说话吧。”朱丽娅的卧室很宽敞,她躺在一张大床上,靠着枕头,正在看书。她穿着睡衣睡裤,袖子卷到胳膊肘上,显得温和、机敏而好奇。“怎么样?”“讨厌。”爱拉说,听那口气显然有意要指责朱丽娅硬逼她出去,“我是搭一位精神病学家的车子回来的。”她补充了一句,特意用上“精神病学家”这个词,想看看朱丽娅脸上的表情是否也像她和帕特里西娅以及那位年轻女子一样。可当她看见朱丽娅的表情时,她即刻为自己所说的感到羞愧和遗憾了,就好像自己故意冲撞了朱丽娅。她心里想,我自己也是那样的表情。“我想我并不喜欢他。”她又说,显得很有些孩子气,一边还摆弄起朱丽娅梳妆台上的香水瓶。她把香水抹到手腕上,通过镜子观察朱丽娅的脸。那张脸像往常那样显得疑惑、忍耐而机敏。她心里想:不错,朱丽娅天生是个做母亲的,但我是不是一直像对母亲那样顺从她呢?再说,多数情况下我其实觉得自己更像母亲,有必要保护朱丽娅,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事情得从什么地方做起。“你为什么不喜欢他?”朱丽娅问。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爱拉有必要认真地思考一番。但她嘴里却说:“谢谢你照顾迈克尔。”然后便上楼进了卧室,临走时朝朱丽娅微微一笑,算是表示了她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