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54/79页)
“不错。但你却全盘接受它。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看做理所当然呢?”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现在的情况比起以前毕竟好多了。”
“好多了!”她情不自禁地呼叫起来,但随即克制住自己。她心里清楚,这话是冲着自己心中的幻想而说的,这幻想是她住医院时产生的,它具有某种邪恶的、非人格的破坏力,对生活的根基产生影响,并以战争、残忍和暴力的形式来表现自己。它与他们所争论的毫无干系。“你说‘好多了’,”她说,“是不是指没有人失业,没有人挨饿?”
“你问得真怪。不错,那正是我的意思。”他说话的口气足以使他们拉开距离——他出身于工人家庭,她却不是。而且,他则连祖先也是工人。她于是沉默了下来,直到他坚持说:“情况好多了,好得多得多了。你怎么视而不见呢?我记得……”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并非因为觉得自己比她更了解情况而“吓唬”她,而是因为他回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
她于是把自己的话继续说下去:“我简直无法理解一个人目睹了这个国家所发生的一切后仍然会不厌恶它。从表面上看,一切都很正常——很宁静,很安全,很温良,但骨子里却男盗女娼,充满着仇恨和妒忌,到处是孤独寂寞的人。”
“确实是这样子,到处都是。任何地方只要达到了一定的生活水准,就都会变成这样子。”
“生活水准的提高并不能使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但总比某种恐慌好一些。”
“你是说真正的贫困吧。当然,你也知道,我并没有从那方面思考问题。”
这时,他迅速瞟了她一眼,对她的固执颇感惊奇——爱拉觉得,这是出于敬意。在那一瞟中,并不存在某个男人以潜在的性关系的标准来估量一个女子的意思。她于是感到更轻松自在了。
“这么说,你是想让一台大型推土机从地上碾过,碾过整个英国吧?”
“是的。”
“就留下几座教堂,古建筑和一两个小村庄?”“是的。”“然后你再让大家住进那一座座无不体现建筑师的梦想的新建城市里去,让人人都喜欢它,为它添砖加瓦?”“是的。”“也许你还想让英国成为一片乐土,人人喝啤酒,做游戏,女孩子们一个个穿长长的土布裙子吧?”
她生气地回答:“当然不是!我讨厌威廉·莫里斯(23)那一套东西。你这会儿变得不诚实了。看看你自己吧——我相信,你一生最主要的精力都花在为摆脱自己的阶级地位而作的努力上。你现在的生活方式与你父母的生活方式已根本不存在任何联系。对他们来说,你已成了陌生人。你无疑已一分为二。这也正是这个国家的现状。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所憎恨的就在这里,我厌恶这一切。我憎恨一个国家如此被分裂——战争以前,当我还跟那些女人在一起生活时,这道理我还不懂呢。”
“哦,”他终于说,“昨天晚上他们说对了——你毕竟是个革命者。”
“不,我不是。这种说法根本不适合我。我对政治一点也不感兴趣。”
他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以令她感动的深情的口吻说:“如果照你的办法去重建一个耶路撒冷,那就像突然移植一棵树,会使它水土不服而死的。任何事物都有其连续性,有其内在的逻辑性。如果照你的办法去做,人的精神都将被你一概扼杀了。”
“连续性并不一定因其存在就是合理的。”
“不对,爱拉,它是合理的。合理的。相信我吧,是合理的。”
口气是那么富有个人色彩,这回轮到她惊奇地望着他,并决定不再开口了。她心里想,他这是在说他身上被分裂的自我令他那么痛苦,有时竟让他怀疑起它自身的价值……她转过身去继续看窗外的景色。他们这时正穿过另一个村庄。这里的情况比刚才驶过的那个村庄要好一些:古色古香的屋宇整洁有序,连成一片,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在这片房子周围是一些新建的房子,造型很难看。中心广场上甚至还有家卖小商品的连锁店,它与别的连锁店一模一样。此外还有一个仿都铎时代建筑风格的酒吧。像这样的村落在这一带比比皆是。爱拉说:“让我们避开这些村庄吧,这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她注意到,这一回他的眼神分明显得很吃惊,但其中的缘由却是后来才领悟。他好久没有说话,当眼前出现一条小道时,他便绕过一片沐浴着阳光的树林,把车子开了过去。他问:“你父亲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