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78/79页)

一九五四年四月九日

今天,当我正要动身离去时,她对我说:“我亲爱的,你打算什么时候重新开始写作呢?”当然,我本来可以对她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就在笔记本上断断续续地涂写着点什么,但这不是她的意思。我说:“很可能永远不写了。”她做了个很不耐烦,几乎有些愤怒的手势。她看上去很恼火,就像恼恨自己的计划出了差错的家庭妇女——那手势是真诚的,与她平时给人作分析治疗时的微笑、点头、摇头或不耐烦的咂嘴声大不一样。“你为什么不能理解这一点呢?”我说,真心希望她能理解我,“只要我随手拿起一份什么报纸,那上面无不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在这种情况下,我又能写出点什么有意义的东西来呢?”“那你根本就不应该看报纸。”我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也对着我笑了。

一九五四年四月十五日

我又做了好几个梦,都与迈克尔的分离有关。我是通过梦才得知他不久就要跟我分手的。我在自己的梦中看见了分手的场景。什么情感也没有。我的生活过得糟透了,很不幸福,但一旦入睡,我便变得麻木不仁。马克斯太太今天问我:“如果我要你用一句话说出你从我这里得到的一切,你会怎样回答呢?”“我会回答说你教会了我如何痛哭。”我态度生硬地说。她笑了起来,对我的态度并没有特别反感。“是吗?”“我比以前脆弱一百倍了。”“是吗?就这一点吗?”“你的意思是说,我同时也比以前坚强一百倍了,是不是?这我说不准,我根本就不知道。但愿如此。”“我懂了,”她说,并加强了语气,“你比以前坚强多了。你会把这段‘交往’写下来的。”她随即坚决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你会明白这一点的。几个月以后,也许几年以后,你会明白的。”我耸了耸肩膀。我们约好下周见面的时间,那将是最后一次约会。

四月二十三日

最后一次约会前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把梦告诉了马克斯太太。我梦见自己手上捧着一个盒子,里面盛着宝物。我朝一个长长的房间走去,那房间就像一个画廊,或者说一个演讲厅,里面到处是死气沉沉的绘画和塑像。(当我说出“死气沉沉”这个词时,马克斯太太轻蔑地笑了起来。)有一群人等在大厅一端一个类似讲台的地方。他们在等我把盒子交给他们。我为自己终于能把这件宝物交给他们而欣喜若狂。当我把它交出去时,我突然发现他们全都是些商人或经纪人什么的。他们没有把盒子打开,却马上交给我一大笔钱。我开始痛哭。我高叫起来:“把盒子打开,把盒子打开!”但他们听不见我的话,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听。突然,我发现他们全都变成了某部电影或剧本中的人物,那电影或剧本还是我写的,我为此大感惭愧。所有的一切很快变成了一出闹剧,令人眼花缭乱,古怪得出奇,连我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个角色。我打开盒子,硬要他们过来看。与我的愿望相反,盒子里装的不是一件漂亮的东西,而是一些鸡零狗碎,没有一样是完整的,全都残缺不全,全都是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破烂——我认得其中一块红土是从非洲来的,一块金属碎片是从印度支那的枪械上卸下来的,更有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我认得那是朝鲜战争中被杀害的人的残肢和某个死于苏联监狱的人所佩带过的一枚共产党的徽章。看着这些丑陋的残留物,我心里极其痛苦,不敢再看下去,于是把盒子合上了。但那班商人和有钱人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他们把盒子从我手上拿了过去,并把它打开。我转过身去不看它,但他们却显得很开心。我最后还是朝盒子看了看,发现里面有条眨着眼睛,张着讥诮的大嘴的绿色的小鳄鱼。我原以为它只是用玉石或翡翠制作而成的假鳄鱼,但不一会它却活了起来,大颗大颗冷冰冰的泪珠从它的颊部往下淌,随即变成了宝石。我发现自己愚弄了那班商人,禁不住开怀大笑,随后,我也就醒了过来。马克斯太太听着我的梦,没有作任何评论,她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我们友善地告别,但跟我一样,她内心早已与我分道扬镳。她说,如果我需要她,千万别忘了去拜访她。我心里想,既然你已经把自己的形象附会在我的身上,我怎么可能还需要你呢?我清楚地知道,每当我陷入困境时,我一定还会梦见那个身材高大的慈母般的女巫。(马克斯太太其实是个身材瘦小、精力旺盛的女人,但我梦见她时总觉得她很魁伟,很强大。)我走出这间我曾经度过了那么多半是梦幻半是虚幻的时光的黑暗而庄严的屋子,这间类似艺术神龛的屋子,终于来到阴冷而污秽的人行道上。一家商店的橱窗照出了我的身影,我发现自己身材那么瘦小,脸色那么苍白,表情那么呆滞,下巴那么突出。我的脸扭曲着,那模样我记得正是梦中所见到的那个水晶般盒子里的那条可恶的绿色小鳄鱼龇牙咧嘴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