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9/41页)
〔这里,另一行粗粗的黑线条划过纸页。〕
当我搬到这套新公寓,布置自己的大房间时,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买一张搁板桌,把我的笔记本摊在上面。而在摩莉家的房间里,这些笔记只能塞在床下的一只小提箱里。这些笔记本并不是有计划地购置的。我并没什么计划,说实在的,直到我搬来这儿,我才对自己说:我有四本笔记,一本黑色笔记,是记述作家安娜·沃尔夫的情况的,一本红色笔记,和政治有关,一本黄色笔记,用来根据自己的经历写故事,还有一本蓝色笔记,我尽量把它当做日记。住在摩莉家的时候,我根本不考虑笔记的事,自然没把它看做一项工作,或一种责任。
生活中重要的事情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出现的,人们事先并没有料到,心中也不曾去考虑过。只是在它们出现后,人们才意识到。事情就是如此。
我住进这套公寓,不仅仅是给一个男人(迈克尔,或接替他的人),也是给我的笔记本腾出房间。事实上,我现在把搬入这套公寓看做是给我的笔记本腾出房间。在我搬来之前一个星期,我就已购置了那张搁板桌,并把笔记本摊在上面了。后来我把笔记都读了。自从开始写这些笔记以来,我还不曾通读过。读过之后我心中颇感不安。首先,因为我以前没有意识到遭到迈克尔遗弃是如何严重地影响了我,这件事又是如何改变了——或至少表面上改变了我的全部个性。但最重要的,是因为我居然认不出自己来了。将我写的东西与我的记忆相比较,似乎一切都显得虚假了。而这一点——我所写的东西显得不真实,却是出于我以前不曾想到的原因:我文笔的呆板乏味。它充满日趋严重的自责、自卫和厌恶的特征。
正是那个时候我决定选择这本蓝色笔记,专用以记录事实。每天晚上,我就坐在琴凳上,记录下我这一天的生活,就好像我,安娜,正把安娜钉上纸页一样。每天我用文字重现安娜,写道:今天七点起床,为简纳特准备早餐,送她上学,等等等等,觉得仿佛这么一写,就将这一天救出混乱的深渊了。然而,现在我一读那些记载,却感到一片空虚。我越来越陷入迷惘和苦恼,在这种感觉里,纸上的文字变得全无意义。文字失尽了意义。在我思考的时候,这些文字没有成为重现经验的载体,而成了一系列犹如幼儿牙牙学语般的毫无意义的声音,并消失在片面的体验之中。或者像电影中与影片内容脱节的音符。当我思考的时候,我只要写下一个短句,如“我走过大街”,或者从报上摘下片言只语:“经济措施导致了什么什么的滥用……”而瞬息之间这些文字淡化了,我的脑海中开始涌现出无数和这些文字毫不相干的意象,以致我耳闻目睹的每个字都犹如一叶小舟在无边的意象大海中飘荡。于是我无法写下去了,除非我写得很快,并且根本不看刚写下的东西。如果我回头一看,那些文字便又漂浮起来,失去了意义,我只感到自己,安娜,只是无边黑暗中跳动的脉搏,而我安娜所写下的那些文字更是微不足道,毫无意义,犹如毛虫硬挤出的带状分泌物,在空气中逐渐硬化。
我想到,所发生的这一切说明,我,安娜,正走向崩溃。这也是我逐渐意识到的。因为文字是种形式,如果我所依托的一切状态、形式和表现都失去了意义,那我就什么也不是了。在读这些笔记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我之所以仍是安娜,就因为有着一定的才智。而这份才智正在消失,这使我感到不寒而栗。
昨天夜里我又做了那个梦,正像我对苏格大娘所说的,那是在反复出现的各种梦里最为可怕的。当她要我“给梦取个名”(给它定个形式)时,我说那是有关毁灭的噩梦。后来,当我再次做到这样的梦,而她又说“给它取个名”的时候,我就能说得更详细些了:我说那个噩梦是关于恶意和怨恨的法则的——那是种以恶为乐的法则。
我第一次梦见它时,那种法则,或者说形象,是以我所拥有的一个花瓶的形状出现的。那是有人从俄国带来的一个农家木质花瓶,呈球茎形,外形看起来挺舒服,挺单纯,上面有着简陋的红色黑色及镀金的图案。在我的梦中,这个花瓶有品格,而其品格便是噩梦,因为它代表了某些无法无天的,控制不了的东西,某些带破坏性的东西。这个形体,或者说这件物品,虽不通人情,却像是恶作剧的精灵,它颠颠狂狂又趾高气扬地蹦跳旋舞,显得毫无理性,冷酷无情,不仅威胁着我,也威胁着一切活着的生命。就是那时候我将它“取名”为有关毁灭的梦。几个月以后,我再次做梦,立即认出这是同一个噩梦,那个法则或要素,化做了一个又丑又矮的老头,比起原先的花瓶形状不知可怕了多少倍,因为这一次它有点像个人形。这矮老头不住地阴笑,傻笑,或窃笑,显得丑陋,却生气勃勃,强健有力,而且,他所代表的纯粹是恶意、怨恨,以恶为乐,以及以破坏毁灭的冲动为乐。就是那时候我将此梦“取名”为关于以恶为乐的梦。我又反复做到这个噩梦,且总是在我特别疲劳,承受压力,陷入矛盾冲突,感到自我之墙摇摇欲坠的时候。那要素会变出各种模样,通常是个年迈的老头或老妪(不过总有种暗示:那是个双性人,或者甚至根本没有性别),尽管长着一条木腿,拄着拐棍,弓着背,形状十分丑陋,但总是精力十分充沛。而且这家伙非常强健,充满活力,我知道那种活力全出之于一种毫无计划、毫无理由的恶意。它嘲弄、控告、伤害他人,一心想着谋杀,致人死命。然而它又一贯生气勃勃,兴高采烈。我对苏格大娘说,这个梦可能已出现六七次了,她像往常一样问:“你怎样给它取名?”我像往常一样答以恶意,怨恨,以伤害为乐等等。她问:“只有消极的品格,就没有好的一面吗?”“没有。”我说,感到很惊奇。“就全然没有点创造的品格吗?”“对我来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