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8/41页)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她开了口,随即改口用了更为庄重的“我们”,“我们可从来没有说过或暗示过,人类的进一步发展是不可能的。你总不会抓住这点指责我吧,是不是?因为这和我们说的恰恰相反。”
“我指责你,因为你的行动似乎在表明你不相信这一点。你听好,如果今天下午我一进来就对你说,昨天我在某个聚会上见到一个人,我认出他是一头狼,或某个骑士,或某个修道士,你就会点头微笑。于是我们都感到了识别成功的欣喜。但如果我说:昨天在某个聚会上我见到一个人,他突然说起什么事,我就想:是的,这种迹象是存在的——那人的个性确有缺陷,就像大坝上的缺口,从那个缺口,未来就会以不同的形式倾泻而出——也许很可怕,或者很奇特,但总是新的事物——如果我那样说,你就会皱眉。”
“你遇见过这样的人吗?”她就事论事地问。
“没有。我没有遇到过。但有时候我见到一些人,对我来说他们似乎确实是分裂的,剖开的,意味着他们随时可能接受什么东西。”
她默默沉思了好久,才说:“安娜,你根本不应该对我说这些话。”
我很惊奇,说:“你不是有意诱我对你说假话吧?”
“不。我是说你应该重新拿起笔来写。”
我当然很生气。她当然也知道我会生气。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写我们的经验?怎么写?要是我记下一个小时里我们交谈的每句话,这样的文字就太晦涩难懂了,除非我写下我的生平来作解释。”
“是吗?”
“这就成为人生某一时刻回顾自己的记录。但是,我第一次来见你的那一小时的记录,和现在的一个小时,内容将大相径庭……”
“是么?”
“此外,还有文学上的问题,你似乎永远不会想到的文学趣味问题。你我一起进行的工作,本质上说来是要破除羞耻感。我还记得当自己见到父亲赤身裸体时所感觉到的强烈厌恶、羞耻和好奇。但在我刚认识你的那个星期,这话我是不会说的。足足好几个月我才排除了内心的障碍,才能说出类似的感受。而现在我还会说‘我希望父亲死掉’一类的话……但读到这些文字的人,他们没有这种个人感情的体验,也没有这种破除心理障碍的过程,就会感到震惊,就像见到了血腥,读到寡廉鲜耻的文字一样,而这种震惊足以淹没一切。”
她冷冷地说:“我亲爱的安娜,你在利用我们的经历来证明你不写是合理的。”
“啊,我的上帝,不是的,我的话可不全是那样的意思。”
“或者你是说,有的书是写来给少数人读的?”
“我亲爱的马克斯太太,你知道得很清楚,这样的想法是完全背离我的原则的,即便我有过这种想法。”
“很好,即便你有过这种想法,请告诉我,为什么有的书是写给少数人读的。”
我想了一下,随后说:“这是个表现形式的问题。”
“形式?那你的内容又怎么样?你们写书的人是不是坚持形式和内容截然分开?”
“我的读者或许会将它们分开,我不会那样做。至少到现在为止还不会。但现在我要说这是个形式问题。人们不反对伤风败俗的内容,也不反对为谋杀、凶残、纯粹的性说好话的艺术作品。他们喜欢这样的东西,只要内容稍加包装就行。同时他们也喜欢说谋杀坏,凶残坏,爱就是爱的东西。但要是有人说这一切都无所谓,那才是他们不能容忍的。他们不能容忍没有形式。”
“那就是说,只有那些没有形式的艺术作品——如果这样可能的话——才是为少数人欣赏的?”
“我可没有说有些书是写来给少数人读的。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对艺术并没有贵族的偏见。”
“我亲爱的安娜,你对艺术的态度已够贵族化了。你写作,在你写的时候,只是为你自己。”
“所有其他的作家都这样。”我听到自己在低声嘀咕。
“其他的什么?”
“所有其他的作家,全世界的作家,都在不停地写一些秘不示人的书,因为他们害怕自己正在思考的东西。”
“那么,你也害怕自己正在思考的东西?”她伸手拿过约会登记本,结束了这一小时的就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