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6/41页)

当然这根本就不是个文学上的问题,这就和与苏格大娘相处的经历一样。我记得曾对她说过:在我们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她的任务就是让我意识到并全神贯注于有形的事实,而我们却耗费了童年的光阴去学着忽视这事实以便能生存。于是她作了明确的答复:童年时所学的是“错的”,否则我就不必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每周三次求诸她的帮助了。对此,尽管我知道不可能获得解答——至少不是在我期待的水平上的解答,因为我明白我所说的话是纯理性探讨,而她却把我的感情问题归咎于这种探讨——我却仍这样答道:“依我看,心理分析从根本上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人被迫返回婴儿的幼稚状态,然后把他所学的一切成形为某种理智的原始方式,以此拯救他摆脱幼稚——一个人被迫回归神话、传说和人类社会原始野蛮时期的一切。因为,如果我对你说:在那个梦里我辨认出这样那样的神话,在那种对于我父亲的感情里辨认出某个民间传说,或那番回忆的基调与某支英语谣曲何其相似——你就会微笑,就会满意。对你来说,我已超越了童稚阶段,通过神话的体现,我已经改变并拯救了它。但实际上我所做的,或你所做的,不过是汲取一个人的童稚记忆,并把它们和一个民族早期的艺术或观念相融合。”当然,听到这些话,她会微笑起来。我又说:“我现在是在运用你自己的武器来对付你。我要说的不是你说什么,而是你如何反应。因为,只有在我说起昨夜所做的梦和安徒生故事的《海的女儿》如出一辙时,你才真正显得高兴和激动,你的脸才变得生动起来。而在我想用现代的话语来讲述一次经历,一段回忆,一个梦境,在我挑剔性地或干巴巴地,或错综复杂地讲述这些的时候,你总是显得厌烦而缺乏耐心。我由此得出结论:真正令你高兴或让你感动的,是那个原始的不开化的世界。你是不是知道,每次我说起自己有过的经历,或是做过的梦——就像人们会对朋友说起,就像你走出这房间后,会对朋友说起那样——你从无例外必定会对我皱眉?我敢肯定,你的这些皱眉和不耐烦,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或许,你会对我说这些皱眉是有意的,你是不是认为我确实还没有作好走出神话世界的准备?”

“是么?”她微笑着说。

我说:“那会好一些——要是我是在客厅里和你谈话,你那样微笑——是的,我知道你会说这不是客厅,而我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遇到了麻烦。”

“是么?”依然是一副笑容。

“我想弄清这一点:也许神经质这个词意味着意识处于极为清醒敏感的状态。神经官能症的实质是冲突。而当今生存——即对纷繁人世绝不封闭的生存——的实质,也完全是冲突。实际上我已登上这个舞台,在台上我看着人们说:无论他或她,他们是个整体,因为在这个或那个舞台上他们选择了封闭。通过封闭和限制自己,人们才保持了心智健全。”

“你想说和我的交往使你好些了还是更糟了?”

“现在你来到了诊察室。当然我感觉好了些,不过这只是个门诊用语。我担心为这感觉好些,得付出生活在神话和梦境里的代价。心理分析的成败就看它是否造就了更完善的人,这儿指的是道德上的完善,而不是体格上的健全。你此刻要问我的其实是:我现在能比过去活得更轻松吗?一句话:我的内心冲突、疑虑和神经过敏比过去有所缓解吗?这个嘛,你知道回答是肯定的。”

这位精力充沛、机警敏捷的老太太穿着得体的罩衫和裙子,白发往后挽了个松松的髻,坐在我对面朝我频频皱起眉头。我记得当时为此心中颇为得意——一时间我们似乎不是心理分析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了。

“哎,”我说,“要是我坐在这儿谈起昨夜我做的梦,比方说,有关狼的梦,说得很详细,你脸上就会出现某种神色。我知道那种神色意味着什么,因为我自己也感受到了——那是一种确认。确认你做了一点拯救的工作是令人愉快的,比如说,将杂乱无章变成整饬有序。又一片混沌得以廓清而获‘解释’。你知道在我‘解释’某些梦境时你是怎样笑的吗?那正像你刚刚救了一个人,使他免于溺水。我能够体会这种感情。这是种欢乐,然而其中也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因为当我醒着时,我就从未体验过某些梦境中体验过的欢乐——狼群从树林中窜出,猛扑过来;城堡的大门洞开;我站在矗立在白色砂土上的一座白色教堂的废墟前,白色教堂后面是一片蓝色的大海和天空;或者我像伊卡罗斯(14)那样振翼飞翔——在这些梦境中,不管它们包含着多么吓人的情景,我都能快活地叫起来。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一切痛苦、残杀和暴力都只出现在故事里,不可能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