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7/41页)
他说:“安娜,我想到了这一点——我肯定不至于这么坏——如果我能想像人应该怎样生活,如果我能想像真的爱上什么人,真正为什么人而活着……那么,这是一种未来的理想蓝图,是不是?”
是的,就是这些话感动了我,因为我觉得我们所做的或想实现的,多半相当于我们所努力想像的未来蓝图,于是我们怀着显然的同志情谊结束了谈话。
但我坐下来,置身于一片阴冷的雾中之时,我却陷入了沉思:男人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他们能这样对女人说话?这许多许多个星期里,纳尔逊已经把我卷进了他的生活——他施展了他的一切本领,他的热情,他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尤其是在我生气的时候,在他发现自己说了一些特别吓人的话的时候。然后他便漫不经心地转身说:我伤害了你吗?因此,在我看来,男人是最容易放弃他所拥有的一切的。当我想到这句话的含义,便觉得恶心,感到茫然若失,(就像迷失在一片寒冷的茫茫大雾中,)事情都失去了意义,甚至连我使用的词语也变得空洞,像回声一样成了拙劣的模仿。
正是在他来电话问:“我伤害你了吗?”之后,我梦到了这件事,并认识到这是一种摧残之乐。那个梦是关于我和纳尔逊的一次电话交谈。然而他却是在同一间屋子里。从外表看来他是个负责可靠的热心肠的男人。然而他一开口,那副笑容就变了,我认出了那股动机不明的突发的恶意。我感觉尖刀刺入了我的皮肉,插入肋骨之间,刀刃嘎嘎地磨擦着骨头。我说不出话,因为危险和摧残来自我过从甚密并且喜欢的某个人。然后我开始对着话筒说起话,我也感到自己脸上开始绽开微笑,那是愉快而充满怨恨的笑。我甚至迈了几下舞步,晃了晃脑袋,就像那个若有生命的花瓶移动玩偶般的舞步。我记得梦中在想:我如今变成了那只邪恶的花瓶了,然后我还将变成那个小老头,然后再变为那个驼背的老妪。然后又变成什么?这时听筒里传来纳尔逊的声音,直入我的耳中:然后是巫婆,然后是年轻的巫婆。这时我醒了,听到了充满可怕的恶意和幸灾乐祸的声音:“成为巫婆,然后是年轻的巫婆!”
我变得十分消沉。我在很大程度上全依靠作为简纳特的母亲那种身份维持生存了。我不断问自己——在我感到了无生趣,提心吊胆,心如槁灰时,为了简纳特,我仍能镇定自若,负起责任,显出生机和活力,这该是多么的不寻常!
我不再做那个梦。但两天前在摩莉家里我遇上一个男人。他来自锡兰(17)。他显得很殷勤,可我拒绝了他。因我害怕再遭遗弃,再次失败。但此刻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成了个胆小鬼了。我感到惊慌,因为当男人奏响性的音符,我最初的冲动竟是逃避,逃去任何地方,以免受到伤害。
[一条粗粗的黑线划过纸页。]
锡兰人德·席尔瓦,他是摩莉的朋友。多年前我在她家里遇到过他。几年前他来到伦敦,当一名记者艰难度日。他娶了一位英国女人,在某次聚会上他那冷静而尖刻的态度博得了那位女士的芳心,因为他评点人物时谈吐诙谐,妙趣横生,出言虽然刻薄,却显得出奇的公正超然。那天在摩莉家我见他站在一群人之外,微笑着冷眼旁观,便认出了他。他和他的女人过着那种混迹于文人圈外的潦倒日子:卧室兼作起居室,常以意大利面条充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由于在伦敦难以谋生,他决定回锡兰去。但他的太太不愿意,因为他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次子,那家人十分势利,恨他娶了位白种女人。但他说服太太,和他一道回了锡兰。他的家庭不愿接纳他的太太,于是他另外找了个地方安顿她。他的时间也一半与她和孩子在一起,另一半在那大家庭中。她想回英国,但他说一切都会好的,并劝说她又生了个孩子,而她实在并不想要孩子。第二个孩子一出生,他便坐飞机离开了锡兰。
我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他打听摩莉,而摩莉正好不在。他说他在英国,因为“他在孟买打赌赢得了来英国的机票”。后来我才听说情况并非如此:他是带了采访任务去孟买的。到了那儿,他一时心血来潮,借钱飞来了伦敦。他希望摩莉——过去他曾向摩莉借过钱——能收容他,可摩莉不在,于是他试着联系我。我说眼下手头没钱,这倒是实情,但因为他说他已走投无路,我便请他来晚餐,并邀请了几位朋友见他。他没有来,一个星期后却打来电话,非常自卑、歉疚且傻乎乎地说,他太沮丧了,不想见朋友,“而约定晚餐的那一天,怎么也想不起你的电话号码了”。后来摩莉回来了,我就在摩莉家见到了他。他还像往常那样冷静、超然而诙谐。他得到一份记者的工作,还颇带深情地提到自己的太太,说她“也许下个星期就将来和他一起住了”。就在那个晚上他邀我去他那儿,而我未去。我自有充分理由,可我的担心却并非出于理智的判断,只是想回避任何男人而已。就因为如此,第二天他来电话时,我便邀请他来进晚餐。从他的吃相看来,这些天他一定都没有吃饱。他已经忘记了曾经说过他的太太“也许下个星期”要来的话了,现在他说“她不想离开锡兰,她很幸福”。他说这话时口气平淡而冷漠,仿佛在听着自己说话。直到这时候我们一直相当友好而高兴。但一提及他的太太,气氛就不一样了,我能感受到这一点。他不断投来冷冷的狐疑并含敌意的目光,但这敌意不是针对我的。饭后我们进了大房间。他在房内踱来踱去,头侧向一边,十分警觉,好像在倾听,并不时快速地瞥我几眼,目光中流露出冷漠的关切。然后他坐下来,对我说:“安娜,我想对你说一些我所遭遇的事情。不,只要坐下来听就行了。我想对你说,你只要坐下来听,什么话也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