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4/41页)
“成了,”保罗说,“这才是科学的方法。多么巧妙!多么简便!多么令人满意啊!”
我们五个人全都站着,目睹这常理的胜利。包括维利在内,我们全都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这实验做得实在太荒唐了。与此同时,我们周围那成千成万只五颜六色的蚱蜢在不受我们的任何干扰下继续繁殖它们的种族。我们那小小的喜悦很快消失,因为爬上了另一只大蚱蜢背上的那只大蚱蜢这时翻身倒了下来,那只原先在它下面的蚱蜢即刻爬到了它的身上。
“真令人恶心!”保罗一本正经地说。
“没有证据表明,”杰米想学他的朋友那种既轻松又严肃的腔调,但是失败了,因为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急促,尖锐,甚至过于轻浮,“没有证据表明我们称之为自然界的那些东西比我们人类更有秩序。我们有什么理由说这些——这些小小的穴居者都是按雄在上雌在下的原则有序地组成群体呢?”他以极其古怪的语调又斗胆补充了一句,“还有那一雌一雄的原则又如何呢?我们都看到了:这里只喧嚣着一片混乱与荒唐:雄对雄,雌对雌……”他的笑声在喘息中逐渐变得低微起来。我们看着他那张激昂、尴尬、充满睿智的脸,大家心里明白,他此时正在诧异,为什么自己说出的话,或者说自己能够说出的话,总不能像保罗所说的那样让人听起来有一种轻松感呢?刚才的那番话如果让保罗来说——其实他很可能也会这样说——我们一定会哈哈大笑起来的。但现在我们不仅没有笑,而且感到很不自在,总觉得我们已被这些丑陋的爬虫包围住了。
突然间,保罗跳起身子,特意用脚去踩蚱蜢,先踩由他组合的那对大的,然后是那对小的。
“保罗!”玛丽罗斯惊叫起来,身子颤抖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被踩得稀烂的一小堆色彩斑斓的翅膀、眼珠子和白花花的肉浆。
“伤感主义者的典型反应。”保罗有意模仿维利的口气说——后者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对方在嘲笑自己。随后保罗又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玛丽罗斯,到了今天晚上,或者延长一点,到了明天晚上,这些东西几乎都要死去——就像你那些蝴蝶那样。”
“不可能!”玛丽罗斯看着那一大片翩翩起舞的蝴蝶极度悲伤地说,她此刻已把蚱蜢给忘了,“但为什么呢?”
“因为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如果它们全都活下来,那还得了吗?那时它们会把一切都侵占了。马雪比旅馆将在蚱蜢的大军的爬行中消失,变成一片废墟,而那不吉祥的蝴蝶则会在布斯比夫妇和他们那些已到婚配年龄的女儿的尸体前跳起胜利的舞蹈。”
玛丽罗斯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再理睬保罗,她脸色有点苍白。我们知道,她这时又思念起她那已故的兄弟。每逢这种场合,她脸上便流露出孤苦无依的样子,弄得我们都想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她。
保罗继续往下说,他此时模仿起斯大林的口吻:“不言而喻,无庸赘言——实际上根本用不着说,但我为什么偏要费心劳神呢?——不过,某一事物是否有必要说,显然在于该事物本身。众所周知,自然是挥霍无度的。用不了多久,这些昆虫就会相互殴斗撕咬起来,通过残杀或自杀,或笨拙的性交而毁灭自己。它们还会被鸟吃掉,即便此时此刻,那鸟说不定就在一旁等待着,只要我们一离开,它们就可开始自己的盛宴了。当下周我们再回到这片狂欢之地时(下周我们有政治任务,那就算下下周吧),我们会像往常那样沿着这条路散步,我们也许还能看见一两只又红又绿的蚱蜢在草丛中嬉戏,会觉得它们是多么的可爱!但我们很少会注意到自己周围有数以百万具尸体正悄悄地腐烂,进入那最后的长眠之所!在此我还没有提到蝴蝶呢,尽管更美的东西不一定更有用,但这蝴蝶的美确实是蚱蜢不可比拟的。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可供我们消遣,我们一定会非常想念这些蝴蝶,甚至长久地为之牵肠挂肚的。”
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有意要在玛丽罗斯哀悼亡兄那个疮疤上捅刀子。她此时正痛苦地微笑着。一直受恐惧折磨、担心自己会机毁人亡的杰米也像玛丽罗斯那样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同志们,我要得出的结论是……”
“我们知道你想得出什么结论。”维利粗暴而恼怒地说。也许只有在这种场合下,他才会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扮演起“家长”这个角色——保罗就是这么说他的。“够了,”维利说,“我们还是打鸽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