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8/34页)

既然这样,我说那个美国人可以来,只要我不必见他。摩莉听后说:“他人不错,我见过,很粗鲁莽撞,又固执己见,不过他们都是这样。”我说:“我认为他们倒不是粗鲁莽撞,那是过去对他们的成见。现在的美国人既冷静又明哲保身,他们用酒杯或冰块将整个世界与自己隔开。”“嗬,既然你这样说,就算是这样吧。”摩莉说,“我现在太忙,没时间和你多谈。”

事后我回想自己说过的话,觉得很有意思,因为直到说出了口,我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但那是确实的。是的。他们是有点粗鲁莽撞吵吵嚷嚷,但更多表现得愉快而友好,那确实就是他们的特点,愉快而友好。而掩在那种激烈情绪下面的,是对于卷入是非冲突的畏惧。我一直坐在那儿回想自己所认识的美国人。至今已经有不少了。我想起与F——纳尔逊的一位朋友——共同度过的那个周末。一开始我便甚感宽慰,心想:谢天谢地,总算遇上个正常的人。随即我领悟到,此人很有心计,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擅长床上功夫”,是个自觉的、积极的、尽职的“男人”,但毫无激情,干什么都极有分寸。对于“美国家中”的拙妻,他说话总带一种屈尊俯就的恩赐态度(其实他是怕她的——但他怕的倒不是她,而是因她而引发的社会责任)。对这种不须承担义务的春风一度式的艳遇,他也是小心翼翼的,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热情——一切都经精确计算,如此这般的关系,便投入如此这般的感情。是的,那便是他们的德性,毫厘不爽,精明冷淡。当然,感情是一种陷阱,它会向社会揭你的老底,那正是人们对于感情十分克制的原因。

我回想起当初去见苏格大娘时的精神状态。我说,我失去感情了,除了简纳特,这满世界的人我一个也不感兴趣。至今已有七年了吧——好像是。离开她的时候我说:你教会我哭诉,又分文不收,真是太感谢了,你让我找回了感情,这感情太痛苦了。

去向巫医求教找回感情,我原来是这么的守旧。因为现在想起来,我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竭力地想泯灭感情。冷漠,冷漠,冷漠,正是这个词。正是这面旗帜,先从美国揭起,现在席卷了我们。我想起年轻人的种种政治团体,社会团体,这些团体伦敦到处都是,而汤姆的朋友们,那些新的社会主义者——就有着这样共同的德行:精确衡量的感情,无处不在的冷漠。

这样一个感情有限的可怕的世界!我以前居然没看清这一点,真是多么不可思议。

为了保护自己免遭痛苦,为了防止这种本能的向冷漠无情的退缩,对苏格大娘——记得我曾愤怒地说:“要是我对你说氢弹扔下来了,毁灭了半个欧洲,你会咂着舌头,啧啧骇异,然后,如果我哭泣哀叹起来,你会皱起眉头,做出手势责备我,并要求我回想或体味我正一心拒斥的感情。什么感情?嗨,那当然是欢乐。想想吧,我的孩子,你会这样说,或这样暗示,想想毁灭所具有的种种创造性!想想封闭在原子之中的创造力!请多想想在那百万年的熔岩之上,第一次迎着阳光渐渐伸展开的草叶!”当然,她在微笑。笑容随即收敛,她变得冷若冰霜,这正是我所期待的超越了医生病人关系的时刻。她说:“我亲爱的安娜,毕竟这可能吗——为了使自己保持神志正常,我们将不得不依赖那些百万年一遇的草叶?”

但不仅仅是那种无处不在的恐怖,那种能意识到的恐惧,把人们吓呆了。远远不止这些。人们知道他们处于一个已死或垂死的社会之中。他们拒绝感情,因为每一种感情的尽头便是财产、金钱和权力。他们工作却又鄙视自己的工作,于是使自己变得冷漠了。他们相爱,却又知道这是三心二意的爱,扭曲的爱,于是他们使自己变得冷漠了。

为了让爱情、同情和温情存在下去,即便为了那些虚假的卑下的感情,或为那个只在一厢情愿的想象中出现的观念或影子,也有必要朦胧地体会这些感情……即使我们所体会到的只是痛苦,我们也必须体会一番,因为我们得承认除此之外便只剩死亡了。这比起工于心计,精于测算,不承担义务,因畏惧后果就拒绝付出感情的行为要好得多了……这时我听到简纳特上楼来了。

简纳特今天上学了。校服是可买可不买的,而她买来穿上了。我的孩子要穿校服,真令人觉得奇怪。我还想不出在自己的一生中,曾有过什么时候穿起校服而感到舒舒服服的。这真是矛盾:在我是个党员的时候,我的服务对象恰好相反,是不穿制服的。简纳特的校服是一种难看的灰绿色短上衣加了件黄褐色外套,那是为简纳特这样十二岁的小姑娘裁制的,做得再难看不过了。另外还有一顶惹人生厌的暗绿色圆帽。帽子和短上衣的绿色配在一起更是糟糕,然而她却快活得很。这种校服是校长选定的,我曾去拜访过她——那是个令人钦佩的英国老太太,颇具学者风度,表情庄重严肃,又富有才智。我应该能想像到,在不到二十岁时,作为女人的她便已死去,或许是她扼杀了自己的女性特征。我忽然想:如果我把简纳特交到她手里,岂不是为简纳特提供了一个父亲的角色?说来真怪,我曾确实相信简纳特会反对她,比如说,拒绝穿那套难看的校服,但简纳特什么也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