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Ⅴ(第3/8页)

她很早就醒了,不久便发现自己竟站在厨房的中央,两只手中满是剪报和图钉,她那大房间的四面墙上,凡她够得到的地方,全钉满了剪报。她吃惊得忙把新的剪报和一摞摞的报纸杂志推在一边。她在想:既然第一个房间四壁钉满了我也没感到惊愕——或至少,没惊愕得停止剪报,那在第二个房间的墙上钉剪报,也不应该大惊小怪。

然而,她却有一股冲动,不想再钉那些提供难以理解的信息的剪报了。她站在大房间中央,要求自己把钉在墙上的剪报都清除掉。但她下不了手。她又在屋里沿墙走着,从一条看到另一条,想将一句句话,一段段文字互相协调一致起来。

正在她这么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摩莉的一位朋友打来的。一位美国的左翼人士需要找个房间住几天。安娜开玩笑说,如果那人是个美国人,他一定想写一部史诗般的小说,正在接受精神分析治疗,并正在和他的第二个妻子闹离婚;但仍然说他可以来住。那人后来打电话来说,他下午五点钟过来。为了迎接客人,安娜打扮了一下,并意识到除了上街买点儿食品和图钉之外,她已好几个星期没修饰打扮了。快到五点的时候,那人又来电话,说一时不能来了,他得去见一位代理人。他谈到了与代理人约会的一些细节,这给安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分钟后摩莉的朋友又来电话,说米尔特(那个美国人)要到她家参加聚会,安娜愿不愿意也来参加?安娜很恼火,但她随即打消了这份懊恼,拒绝了邀请,又穿上她的晨衣,坐回到四面围满报纸的地板上。

那天深夜,门铃响了。安娜打开门,见到了那个美国人。他为没先打来电话而道歉,她则为自己没穿礼服而致歉意。

他很年轻,据她判断,大约三十岁。浓密的褐色头发,一张瘦削的聪敏的脸,戴了副眼镜。他是那种精明能干又聪慧的美国人。她很熟悉这样的美国人:“肯定”他比相当年龄的英国人要老练世故百倍,她这个说法的意思是,他是在某个为欧洲所陌生的并充满绝望和冒险的国家里长大的人。

他们上楼的时候,他开始为自己先去见代理人而道歉,她却打断了他的话,问他晚上的聚会玩得是否痛快。他突然哈哈大笑,说,“哟,我的谎话被你戳穿啦。”“你任何时候都可以说要去参加聚会的。”她说。

他们来到厨房里,微笑着打量对方。安娜在想:身边没男人的女人,碰上个男人,不管什么年纪,什么样的男人,都不可能心如枯井,即便是一刹那的闪念。或许这便是那个男人了。这便是他撒谎我要恼火的原因了。这些时常冒出来的感觉,实在太无聊乏味。

她说:“你想看看房间吗?”

他站在一把黄色椅子后面,手支椅背,撑着自己——显然他在聚会上喝得太多了——一边说:“是的,是的。”

但他没有动。她说:“我还不太了解你——我很认真,有些话我要说在头里。第一,我知道并不是个个美国人都有钱,因此房租比较低。”他微笑了。“第二,你在写那部史诗性的美国小说……”“错了,我还没开始动笔。”“同时,你在接受精神分析冶疗,因为你有这方面……”“又错了,我曾经找过一个精神病医生,但觉得他还不如我自己。””“嗯,那就好,至少我们可以一起说说话了。”

“你干吗这么小心提防人?”

“让我自己说,是冒犯人。”安娜笑着说。她颇有兴味地发觉,说这个话时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说:“在这么不合适的时候我还过来,因为我想今晚就睡在这儿。我原住在Y那里,那是在我住过的所有城市中我最不喜欢的地方。我很冒昧地把箱子也带来了,箱子嘛,刚才我耍了点小聪明,把它留在门外了。”

“那就把它拿进来吧。”安娜说。

他下楼去取箱子。安娜进入自己的大房间,去为他取床单枕套。她不假思索地进了房间,但当她听到他跟在后面关上门时,她不禁一下子呆住了,因为她意识到房间里是怎样一番景象。地板上是波浪起伏似的一摊摊的报纸杂志,墙上密密麻麻钉满了剪报,床上也还没有收拾,乱成一团糟。她拿着床单枕套转身向他走去,一边说:“要是你能自己铺床……”但他早已进了房间,正透过那精明的近视眼镜满屋子打量呢。随即他在她那张搁板桌前坐了下来,还晃动起双腿。桌上正放着她的笔记本。他瞧瞧她(她打量一下自己,穿一件褪了色的红色睡衣,直溜溜的黑发一缕缕散在未经妆饰的脸上)瞧瞧四面墙壁,地板和床铺。然后他半嘲弄半吃惊地叫了声:“我的天!”但他脸上却显得十分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