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3/5页)



他发出一声呻吟,一只手疯狂似地抓自己的头发。他的左胸痛得厉害,现在好象不单是左胸,他整个胸部都在痛。她为什么要这样凶狠地伤害他?她应该知道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锋利的针,每根针都在刺痛着他的心。他在什么事情上得罪了她?她对他的恨竟然是这么深!单是为了自由,她不会用这些针刺对待一个毫无抵抗的人!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呼冤似地长叹了一声。他想说:“为什么一切的灾祸全落到我的头上?为什么单单要惩罚我一个人?我究竟做过了什么错事?”

没有回答。他找不到一个公正的裁判官。这时候他甚至找不到一个人来分担他的痛苦。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在望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过了一些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未读完的信,才埋下头把眼光放在信笺上继续读着:

(这里还有两行又四分之一的字被涂掉了,他看不出是些什么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了这许多话。我的本意其实就只是:我不愿意再看见你母亲;而且我要自由。宣,请你原谅我。你看,我的确改变得多了。这样的时代和这样的生活,我一个女人,我又没有害过人,做过坏事,我有什么办法呢?不要跟我谈过去那些理想,我们已经没有资格谈教育,谈理想了。宣,不要难过,你让我走罢,你好好地放我走罢。忘记我,不要再想我。我配不上你。但我并不是一个坏女人。我的错处只有一个。我追求自由与幸福。

小宣里我不想去信,请你替我向他解释。我自己说不明白,而且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失去做他母亲的权利。不过我希望你们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为了要同别人结婚才离开你,虽然已经有人向我求婚,我至今还没有答应,而且也不想答应。但是你也要了解我的处境,一个女人也不免有软弱的时候。我实在为我自己害怕。我有我的弱点,我又找不到一个知己朋友给我帮忙。宣,亲爱的宣,我知道你很爱我。那么请你放我走,给我自由,不要叫我再担“妻”的虚名,免得这种矛盾的感情生活,兔得你母亲的仇恨把我逼上身败名裂的绝路……

请原谅我,不要把我看作一个坏女人。在你母亲面前也请你替我说几句好话。我现在不是她的“姘头”媳妇了。她用不着再花费精神来恨我。望你千万保重身体,安心养病。行里的安家费仍旧按月寄上。不要使小宣学业中断。并且请你允许我做你的知己朋友,继续同你通信。祝你健康。

倘使可能,盼早日给我回音,就是几个字也好。

树生X月XX日

信完了,他也完了。他颓然倒在椅背上。他闭着眼睛,死去似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被母亲唤醒了。他吃惊地把胸部一挺,手一松,那一叠信笺又落在地上。

“妈,你晾衣服,怎么这样久才回来?”他问道。

“我出去了。宣,你怎么不到床上去睡?”母亲说。她看见落在地上的信笺,便问道:“哪个写来的信?”她走去想拾起信笺。

“妈,等我来。”他连忙俯下身子去捡信,一面解释似地加上一句:“树生的信。”

“写得这样长,她说些什么?”母亲再问。

“她没有说什么,”他慌张地回答,立刻把信揣在怀里,他明明是在掩饰。母亲想,一定是媳妇在对丈夫说她的坏话。她忍不住又说:

“她一定在讲我的坏话。我不怕,让她讲好了。”

“妈,她并没有讲你,她在讲别的事,讲——她那边的生活,陈经理对她……”他大声替写信人辩护道,可是他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哑了,他只得中途闭了嘴。

母亲注意到这个情形,不再谈论那封信了。她想起另一件事,便换过话题说:

“刚才我碰到钟先生,他说已经跟你讲过,你的事情已经弄好了,你可以回公司去做事。不过我说,如果新来的主任容易说话,最好让你休息两个月再去上班,只要他肯帮忙先讲好,就不会有问题。”

“我想,明天就去,”他说,脸上没有丝毫欣喜的表情。

“何必这样急,等钟先生来回话以后再去也不迟,”母亲说。

“钟老要我早点去,他说日子久了恐怕会发生变化,”他竭力装出淡漠的声调说。可是他自己觉得有许多小虫在吃他的肺,吃他的心。

“明天就去,未免太急了。或者你后天先去看看情形。明天不要去,明天我做几样好菜请你吃,我想把张伯情也请来。他给你看了好多次病,我们也没有多少钱酬劳他,”母亲装出高兴的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