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4/5页)
他想了想,又看了看母亲的脸。他痛苦地说:“妈,你又当了、卖了什么东西?你为了我把你那一点点值钱的东西全弄光了!”
“不要紧,你不要管,”母亲答道,她的笑更显得不自然了。
“不过你不想一想,万一我死了,你怎么办?你拿什么来过日子?”他争吵似地指着母亲说。
“你不要担心,我会死在你前头的。而且还有小宣,他一定长大成人了。又还有树生,她究竟是你的妻子,我的媳妇啊,”母亲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微微笑道,可是他的心却象被铁爪捏紧了一样。
“妈,你怎么能靠他们!小宣太小,树生——”下面的话已经滑到了他的嘴边,他连忙收住。但是感情的流露却是收不住的。泪水进出他的眼眶来了。他猝然站起来,什么话也不说,就走出房去。
他听见母亲在房里唤他,他并不答应,却迈着大步急急走下了楼。但是到了大门口,他又迟疑起来。对着这一条街的灰尘,他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他站在门前人行道上,他的脚好象生了根似的,他朝东看看,又朝西看看。他的眼前尽是些漠不相关的陌生人影。在这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一个渺小病弱的人找不到一个立足安身的地方!他寂寞,他自己也说不出是怎样深的寂寞。脸上的泪痕迹不曾干去。心里似乎空无一物。
旁边布店里柜台上堆着各色各样的布,生意似乎还好,三个少妇模样的时髦女子(并不太时髦)有说有笑地在挑选花布。另一边一家新开的小食店门前立着两块花花绿绿的广告牌,牌上有一个年轻女侍对着行人微笑。
“他们都比我快乐,”他想道,但是这所谓“他们”,究竟是谁,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可是他觉得胸部仍旧一阵一阵地在痛。他不自觉地把手按在胸上。
“宣,宣,”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又在后面叫唤。他茫然转过头去。母亲走得气咻咻的,刚走到他的身边,便问:“你到哪里去?”
“我走走,”他做出淡漠的样子回答。
“我看你脸色不好,你还是改天上街罢。横顺你没有什么事,”母亲劝道。
他不作声。母亲又说:“你还是回屋去罢。”
他想了想,其实他并没有用脑筋,他不过愣了一下,接着就说:“不,妈,你让我走走。”他又低声加上一句:“我心里烦。”
母亲叹了一口气,用疑虑的眼光看了看他,她低声嘱咐道:“那么你快点回来,不要走远啊。”
“是,”他答应着就撇下母亲拔步走了。母亲却立在门前,望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
他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是在“疾走”,也不是在“散步”。他怀着一个模糊的渴望,想找一个使他忘记一切的地方,或者干脆就毁灭自己。痛苦的担子太重了,他的肩头挑不起。他受不了零碎的宰割和没有终止的煎熬。他宁愿来一个痛痛快快的了结。
人碰到他的头,人力车撞痛他的腿。他的脚在不平的人行道上被石子砖块弄伤了,他几次差一点跌倒在街上。他的眼睛也似乎看不见颜色和亮光,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灰暗。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一片灰暗。
他的脚在一个小店的门前停住。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走了进去,在一根板凳上坐下。这家冷酒馆他并不陌生。连那张方桌旁边的座位也是他坐过的。
堂倌走过来问一句:“一杯红糟?”
“快!快!”他惊醒似地大声说,其实他也没有想到这是什么意思。
堂倌端上酒来。他糊里糊涂地喝了一大口。一股热气直往喉管冒,他受不住,立刻打了一个嗝。他放下酒杯,又从怀里摸出树生的信来,先放在桌上,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他又打一个嗝。他赌气不喝酒了。他拿起信笺,随意地翻着,低声念了几句。他心里很不好过。眼泪又流出来了。他想不再看信。可是他刚刚把信笺折好,忍不住又打开来,重新翻看,又低声念出几句。他心里更难过。眼泪成股地流下来。他下了决心地端起酒杯大口喝着。他感觉到一股热流灌进肚子里去。他的喉管里,他的胃里都不舒服。他的整个头发烧,思想停滞,记忆也渐渐地模糊。只有信笺上的字句象一根鞭子在他的逐渐麻木的情感上面不停地抽着。
酒馆里白夭很清静,除了他,另外还有两个客人对酌谈心。其余的桌子全空着。没有人注意他。堂倌看见他的酒杯空了,便走过来问一句:“再来杯红糟?”
“不!不!”他摇摇头含糊地说;一张脸通红,他才只喝了一两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