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3/21页)
“一群狗会过来嗅我的脑袋……”
生养后代的希望全部落空,迪洪·伊里奇更是频频地想:“我这么忙忙碌碌到底是为了谁啊?”国家垄断对于他而言简直是往伤口上撒盐。他的双手开始颤抖,眉头紧锁,嘴巴歪着,痛苦万分——尤其是在他说“瞧好了”这句口头禅的时候。他和以前一样,看上去年轻一些——脚踩双羊皮软靴,身穿绣花衬衫,外面套件双排扣夹克,但他的胡子白了,也稀疏了,凌乱了……
夏天好像故意变得燥热干旱起来。黑麦完全烂在了地里。他总想把一肚子的埋怨向顾客们倾吐。
“我家铺子快关门大吉了!”迪洪·伊里奇提起他的烧酒生意就一字一句地自嘲起来,“可不是吗!垄断啦!财政部长想独揽这生意咧!”
“哎呀呀,你看看你,”纳斯塔斯雅·彼得洛瓦娜埋怨起来,“说话也没把门儿!他们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
“你可别吓唬我!”迪洪·伊里奇打断了她的话,忽地扬起了眉毛,“你可塞不住每个人的嘴巴。”
他更加刻薄地向顾客们说道:
“那黑麦才叫人喜欢呢。即使在黑夜里,你也能看见它。你跨出门栏,看着月光下的田地:那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你走出去瞧瞧,它们都闪闪发光哩!”
圣彼得节前,迪洪·伊里奇在城里的集市上过了四天四夜,一来忧心忡忡,二来燥热难耐,三来晚上失眠,他变得越发沮丧。往年他非常热衷赶集,在暮光中给车轱辘上油,在他和老长工坐的车上填满干草,备好枕头和呢子大衣。他时常夜里出发,吱吱呀呀一路走到天明。在车上,他们先是兴致勃勃地聊上一会儿,抽抽烟,互相讲讲古老的恐怖故事,像是商人赶路夜宿时被谋杀之类的。之后,迪洪·伊里奇就躺下来睡觉——在梦中听得见往来人群交谈的声音,马车东摇西晃像是一直走在下坡的路上,感觉惬意极了。面颊在枕头上翻来翻去,帽子从头上滑落,清凉的晚风吹拂着脑袋,真是太爽了!一觉醒来,太阳还没升起,粉红色的露珠却在绿油油的麦田里闪烁,在远处眺望青翠的低地,白色的小城隐约可见。他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朝着远处钟声响起的教堂,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从老长工手里接过缰绳,和清晨冷风里冻僵的孩子一样虚弱,脸色像日光下的粉笔一样惨白……这一回,迪洪·伊里奇让老长工自己驾着货车,他独自坐一辆两轮轻便马车。夜色温暖而明亮,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把马车赶得飞快,觉得极其疲惫。集市、监狱和医院的灯火从十里外的城里就能看得到,可他觉得永远都无法接近这遥远而朦胧的灯光。而位于谢普纳亚广场的客栈酷热难耐、臭虫泛滥,客栈门口常常能听到轰轰隆隆的声响,就这样大货车驶进了客店院子的石板地。公鸡早早就开始打鸣,鸽子也咕咕地叫个不停。天空的鱼肚白透过窗子映进来,刺得他再也合不上眼。第二天晚上,他想在集市的货车上过夜,但睡得也很少。帐篷里亮着灯,外面人喧马嘶,熙熙攘攘。黎明时分,眼皮刚刚合上,监狱和医院的钟声却响了起来。一头牛紧挨着他的头发出可怕的叫声。
“真是太受罪了。”在那几个日日夜夜,这种想法常常出现在他的脑海。
牧场上绵延一俄里的集市像往常一样嘈杂、混乱。马在嘶鸣,孩子们在吹笛子。旋转木马的围栏里在演奏进行曲和波尔加舞曲。喋喋不休的男男女女从早到晚沿着满是尘土飞扬、畜粪遍地的通道,在货车、帐篷、牛马、货摊和散发出一股油腻味食品摊儿之间来来往往。像往常一样,一大群马贩子声嘶力竭地讲着价钱;瞎子、穷鬼、要饭的和瘸腿的排着长龙,唱着难听的歌。警察局长的三套车响着铃铛从人群中缓缓穿过,他的车夫穿一件棉绒坎肩,戴一顶孔雀翎帽子……光顾迪洪·伊里奇的客人有很多。有黑头发的吉普赛人,有身穿帆布长袍、脚踩破皮靴的红头发波兰籍犹太人,有穿着褶皱上衣、头戴帽子、皮肤晒得黝黑的地主。来的还有英俊的轻骑兵巴赫金公爵和他穿英伦套装的夫人,以及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的老英雄郝沃思托夫。他身材高大,但骨瘦如柴,黝黑的脸上布满骇人的皱纹,穿一身长长的军大衣,一条耷拉着的裤子,脚上套双阔头靴子,头戴顶有黄色商标的帽子,头发染成了死气沉沉的棕色,帽檐下露出两个鬓角。巴赫金相马时侧着身,小胡子底下显出矜持的微笑,还摆动着他樱桃色裤子里的一条腿。郝沃思托夫呢,他慢吞吞地向马靠近,见马用愤怒的眼神盯着他,赶紧收住脚,好像要跌倒似的。他抬起拐杖,用低沉而毫无感情的声音一个劲儿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