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25/26页)
他被挤得更紧了——原来是门向外拉开了。在一团热气中他跨过门槛,在门里停下。里面的人穿得体面些,姑娘们裹着花披巾,小伙子一身新。屋里充满毛呢衣料、皮短袄、煤油、烟草和松针的气味。那棵用大红布条披挂的翠绿小枞树被放在桌子上,枝丫直伸到昏暗的铁皮油灯的玻璃罩子上。围桌坐了一群前来助兴的姑娘。她们穿红戴绿,脸上胡乱涂了层胭脂,披着丝绒或者羊毛头巾,发鬓插上从公鸭身上拔下的五彩毛,亮起炯炯放光的眸子。窗玻璃在化冻淌水,墙壁湿得颜色发黑。库兹玛走进去的时候,多马什卡,这个黝黑脸蛋、乌黑眼睛、浓黑眉毛的跛脚姑娘——虽说黑,脸看上去既聪明又厉害,眼睛尖而锐利,两道黑眉毛连成一条线——正放开粗嗓门唱一首古老喜歌:
今天晚上,
姑娘欢聚一堂,
送阿芙多季娅去当新娘。
其余姑娘用不和谐的调子重复她最后一句歌词,脸对着按旧习俗坐在炉灶旁的新媳妇,她没来得及梳妆,头上还裹着黑披巾。为回答这首歌她应该大声地哭诉:“爹啊,我的亲人,把闺女嫁出门,敢情让她苦一生?”可是新媳妇不做声。于是姑娘们不满地交头接耳一阵子,皱着眉唱起了余音缭绕的《孤儿歌》:
澡堂子,热起来,
教堂的钟敲起来!
库兹玛咬得紧紧的下巴在颤抖,从头到脚全身冰凉,双颊疼痛,泪水模糊了眼睛。新嫁娘把披巾裹紧身子,突然哆嗦着号啕大哭。
“算了吧,姑娘们!”有人喊。
但姑娘们全不理会,继续唱道:
教堂的钟响起来,
把我的亲爹叫起来……
新媳妇呻吟着一会儿把头埋进两膝间,一会儿捂在双手里失声痛哭……人们扶起浑身哆嗦站立不稳的新媳妇,上隔壁的冷屋子梳妆去了。
接下来是库兹玛为新娘祝福。新郎在雅科夫的儿子瓦西卡陪同下也来了。新郎穿了瓦西卡的靴子,头发已经理过,脖子刮得通红,身上套件花边蓝领衬衫。他用肥皂擦洗过脸,显得年轻多了,甚至样子也好看了。他自己也知道这点,所以满含歉意地垂下他那黑睫毛。伴郎瓦西卡穿着红衬衫,敞着罗曼诺夫式的短皮袄,进门严厉地瞅一眼给婚礼助兴的姑娘们,粗野地喊一声:“别嚷了!”然后按照礼俗说道:“出阁吧,出阁吧。”
姑娘们齐声回答:
“没有三人一伙盖不起房,没有四角撑不起顶,各个角落搁一卢布,中央再搁一卢布,另外加瓶酒。”
瓦西卡从口袋掏出半俄升酒,放到桌上。姑娘取过,当即站起身来。人更挤了。门又开开,吹进一股冷风,升腾起一团热气,岗上寡妇捧着金箔圣像,推开众人走了进来。她后面跟着新娘,穿件带皱边的竹青连衣裙。众人发出惊叹:那么美,那么苍白,那么端庄!瓦西卡给一个头大肩宽像哈巴狗的短腿小男孩当额一个毛栗子,又把什么人的一件陈旧皮短袄扔到屋中央的麦秆上。新郎新娘在皮短袄上站定,库兹玛低头从岗上寡妇手中接过圣像,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连那个好奇的大头男孩的喘气声也能听得见。新郎新娘同时跪倒在库兹玛脚前,磕了个头,站起来,跪下,又磕了一个。刹那间库兹玛和新媳妇的目光相遇,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库兹玛脸色煞白,暗暗想:“我现在就把圣像扔到地上……”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捧着圣像在空中画了一个十字。新娘亲吻圣像时触碰到了他的手。他把圣像交给旁边的人,抱住新媳妇的头,怀着一片父爱之情吻了她的新头巾,随之痛哭起来,泪水模糊了眼睛。他推开众人,走到过道里。雪花向他扑面而来,落满雪的门槛在黑暗中发白,风在屋面上呼啸——户外正刮大风雪。从小窗里射出的灯光像一道道烟柱,照在厚厚一层雪上……大风雪到第二天早晨也没停。茫茫一片,既不见杜尔诺夫卡,也不见岗上的风磨。天光有时放亮一阵子,接着又阴暗如晦。白色的果园整个都在簌簌作响,它和风的呼啸掺在一起,却又掩不住远方教堂的钟声。雪堆的尖顶上被挂起团团雪雾。几只身披雪花的牧羊犬蹲在台阶上眯起眼,嗅着从下房烟道里吹出来的暖香。库兹玛好不容易才分辨出马和雪橇黑糊糊的影子,以及马铃铛的响声。新郎乘的雪橇套了两匹马。新娘乘的只套一匹。雪橇上铺着毛边毯。婚礼队的人都系彩色腰带。女的穿了棉皮袄,裹了围巾,小心翼翼地跨着碎步,一边向雪橇走去,一边还扭捏地说:“老天爷,什么都看不见啊!……”新娘也穿皮袄,不过她将竹青色连衣裙裙下摆撩起搭在戴纸花冠的头上,只坐在她的白衬裙上,为的是怕弄破裙子。她已哭得精疲力竭。浮现在库兹玛眼前的人影,耳边风雪的呼啸,人们的谈话,像过节似的叮当铃声对他而言都像是在梦中。马夹起耳朵,背过头。风吹散了谈笑和哭喊的声音,雪粘住了眼睛,染白了胡须和帽子,茫茫雪雾和昏暗使彼此都难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