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康普生家族:1699—1945(第3/7页)
康普生家族中的这些人:
昆汀三世。他并不是迷恋同胞妹妹的肉体,而是异常爱惜康普生家族的荣誉,而这荣誉正好取决于他胞妹的脆弱不堪,随时可能失去的贞洁,这种危急程度简直可以比得上一个训练有素的海豹鼻子上顶着的地球仪。他不能接受乱伦,当然他就不愿意这么做,但是长老会那套遭天谴的万劫不复的荒谬理论却深深地打动了他。他思索着:要是真这么做了,不用劳烦上帝帮忙,他自己就能和妹妹一起进入地狱,在永恒之火焰中,他永远保护着她的纯洁无瑕的贞操。但是,他的至爱依然是死亡,他只热爱死亡,热爱并且期待着死亡。这种淡定从容的期待近乎病态,正如热恋中的人内心非常期待,但却蓄意压抑着对恋人的渴望,不愿意接受对方期待已久的、敞开胸怀的、温柔体贴的、美不胜收的肉体。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并不是无法忍受对肉体的压抑,而是对死亡那种极度渴望的抑制,于是就抛弃一切,终身一跃进了无底深渊。一九一〇年六月,在他妹妹婚礼举行两个月之后,为了不浪费学费,他也读完了一学年之后,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投水自尽了。他并不是因为身上流淌着卡洛登、卡罗来纳或是肯塔基那些祖宗先人们的血液,而是因为家里已经卖掉了老康普生家族的最后一块土地,就为了操办妹妹的婚事并给他缴纳学费,而这片牧场曾经是那个傻子弟弟的心头宝,班吉另外两样挚爱就是姐姐凯蒂和熊熊燃烧的炉火。
凯蒂斯(凯蒂)。她知道,自己的命数已定,就是一个放荡堕落的女人。她没有回避,也不主动迎接,只是顺从了命运安排。她爱她的同胞哥哥,不在乎他的性格是怎样。她爱他,同时也欣赏他在面对必定将会失去的家族荣誉时的那种痛苦的预言和公正无私的法官的性格。他对她的态度也同样如此。他以为自己很爱她(其实这是恨)——因为她是脆弱而又即将破碎的家族荣誉的象征,又是令家门羞耻的污秽不堪的工具。而尽管如此,她还是爱他,虽然他失去了爱的能力,而她正是爱着他这一点。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他心目中最至尊无上的是她的贞操,而不是她这个人,她仅是贞操的保管者,而她又觉得贞操毫无价值,就那么一层脆弱的薄膜,在她看来甚至还不如指甲边缘的一根倒刺。她明白哥哥对于死亡的热爱大于一切,她一点也不嫉妒,甚至推波助澜地把一棵毒草献给了他。(或许她精心策划和安排的婚事发挥了很大作用)她有了两个月身孕,怀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她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为了纪念她的哥哥,她给孩子取名为昆汀,因为他们(她和她哥哥)都知道,他实际早就行尸走肉,活着和死去没有区别了。一九一〇年,她嫁给了头一年夏天与母亲去弗兰区·里克度假时认识的条件优渥的印第安纳州的小伙子。一九一一年,对方提出离婚。一九二〇年,她嫁给了加利福尼亚州好莱坞的一名电影界权贵。一九二五年,两人在达成共识的前提下离异了。一九四〇年,德军侵占巴黎,从此之后她杳无音信了。当年的她风韵犹存,经济实力也不错,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四十八岁至少年轻十五岁。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听说过她的消息了,只除了杰弗逊的一名妇女,这位待字闺中的老小姐是县立图书馆的管理员,她个子矮小,看起来像只老鼠,肤色也和老鼠很类似,她是凯蒂斯·康普生中学时的同学。她将后半生的时间都用这些事情来打发:把一本本《琥珀》整齐地包上正儿八经的书皮,为了避开初中和高中的孩子,就把《玉米根》和《汤姆·琼斯》放在偏僻的书架上,其实这些孩子根本不用垫脚都能拿到这些书,矮个子的她还必须垫个木箱子才能把书藏上去。一九四三年的一个礼拜,她成天都心猿意马,烦躁不安,简直要精神崩溃了,在图书馆的人们发现她总是急匆匆地关上办公室抽屉然后插钥匙上锁。(所以那些已婚妇女们,那些银行家、医生和律师的太太们,其中有好几位是她的同班同学,她们下午来图书馆借用孟菲斯与杰克逊的报纸仔细包裹严实生怕被人发现封面的《琥珀》和桑恩·史密斯的书,她们确信老小姐眼看着就要生病了,以至于要精神错乱了。)某天下午三点多,她关好并锁上了图书馆的大门,手提包夹在腋下,内心已经决定好了要做什么,所以她向来惨白的脸颊难得地出现了两抹红晕,她走进那个杰生四世曾在此当伙计的农业生产工具的店铺里,如今杰生已经升级为棉花倒卖生意的老板了。老小姐大步走过那个从来都只有男人进出的黑漆漆的洞窟似的店铺,这里的所有一切,地上丢的,墙上挂着的,天花板上还吊着的犁耙、铁圆片、绳圈、车前横木,还有腌肉、劣质皮鞋、马用麻布、面粉和糖浆之类的东西,一片黑糊糊的,这个店铺更像是个仓库。那些卖给密西西比州农夫(或者至少是密西西比州的黑人农夫)农具用品从而在收成中提成的人,才不会提醒农夫们有什么需求呢,他们只是简单地提供农夫们确实必不可少的用具,除非丰收已经在望并且可以估算产量了。这位老小姐继续往里直走到店堂深处的杰生的专属领地里:这个特殊角落围上了栅栏,摆放着许多货架和很多小格子的柜子,还有积满了灰尘和棉绒的插着轧花机收据和账本以及棉花样本的铁签。空气中飘着混杂不堪的臭味,可以闻到干奶酪和煤油以及马具润滑油和大铁炉子的味道,铁路壁上粘着一团已经干透了的至少一百年了的嚼碎了的烟草渣子。老小姐走到杰生面前那个高高的长长的斜面朝里的柜台前,老小姐收回了看那些穿工装裤的男人的目光,她刚一走进店铺,他们就住嘴了,连烟草都忘了嚼。老小姐豁出去了拼命抑制不让自己昏倒,打开手提包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柜台上。杰生低头看,她呼吸急促、全身发抖——一张照片,一张彩色照片,很明显是从一本印刷精美的杂志上裁剪下来的——充斥着奢靡、金钱与阳光——背景有山阙、棕榈树、柏树和大海,还有一辆大马力的滚铬边的高档敞篷跑车,应该是类似戛纳的风景旅游地。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没戴帽子,系着一条看着就很贵的围巾,身穿海豹皮大衣,看不出年纪的脸蛋儿艳光四射,一副冷漠又淡定的无所谓的表情;她身边站着一个英俊精干的中年男人,军服上佩戴着德国参谋部将军的绶带和领章。而这个长得像老鼠,肤色也像老鼠的老小姐被自己的鲁莽和草率吓得瑟瑟发抖,头脑空白一片,她的目光从彩照的上方直射在这个没有后代的老光棍身上,一个古老的世家血脉将在他这里宣告终结,出身自这个家族的男子们即使人格已经支离破碎,但强烈的自尊心让他们无法低下骄傲的头颅,而最终演变成了虚荣心和自哀自怨:一位流亡在外的一无所有只剩一条贱命的难民,他的骄傲让他拒绝承认失败;接着是那个用生命和名誉赌了两次的人,两次全输了之后依然是骄傲让他无法承认失败;再然后是那位仅靠一匹只能跑四分之一英里的灵巧的小马驹赢回来了一片厚土,总算为一穷二白的祖父和父亲洗净耻辱;接着是那位睿智精干的州长和英姿勃发的将军,虽然他在率兵打仗屡战屡败,可至少他在拼尽全力争取胜利;之后就是那位满腹经纶的酒鬼了,他卖掉祖上最后一块产业也不是为了换酒喝,而是为了提供让他的子女们能过上他觉得最好的生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