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康普生家族:1699—1945(第5/7页)

杰生四世。从卡洛登之前每一代看过来,他是康普生家族第一个神志正常、心智健全的人,而他是个没有后代的单身汉,所以也是最后一个。他讲求理性与逻辑,性格很具有自制力,甚至可称之为古老的苦修派的哲学家:他完全不理会上帝的这样或是那样的各种教条,他仅仅在意警察的说法。让他又害怕又尊敬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做饭给他吃的黑人女佣,他出生之日起,她就是他的仇人,而一九一一年的那一天之后,她更是他不共戴天的死对头,敏锐的观察力告诉她,杰生应该就是拿着小外甥女的野种身份,在不停地敲诈勒索她的母亲。杰生不但脱离了康普生家族,而且还毫不让步地与统领小镇的斯诺普斯家族针锋相对,在世纪交替之后的康普生和沙多里斯这两个古老的家族慢慢衰败之后,斯诺普斯家族就逐渐在小镇上占领了制高点。(然而这种局面的形成并不是只靠斯诺普斯家族,而杰生他本人在自己母亲尸骨未寒之时——那个野种外甥女又爬雨水管跑掉了,所以迪尔希也失去了两根能够牵制对付杰生的棍棒——他毫不犹豫把傻子弟弟丢给了州政府,先是把曾经金碧辉煌的大房间分隔成了一个个所谓的公寓房间,然后索性一股脑儿把整栋大宅子卖给了一个乡巴佬,这厮就把宅子开成了一家寄宿公寓。)对他来说,这些行为一点也不困扰他,因为在他眼中,除了自己,全镇子和全世界乃至全人类种族都是康普生,总之都是不靠谱的人,其中原因当然是不言而喻的。家里把卖掉最后一块地的钱给姐姐办婚事,送哥哥上哈佛,于是他只能当店小二,从微薄的薪水里省下一个又一个送自己去孟菲斯的某个学校里学会了如何鉴定棉花等级,这之后才慢慢做起了买卖。在自己那位嗜酒如命的父亲去世之后,他全靠这个生意才撑起了颓唐衰败的大宅子里的这副摇摇欲坠的家庭重担。他为了母亲,只能继续供养那个傻子弟弟,牺牲了一个三十岁的光棍有权并且应当享受的所有快乐,就是为了保证母亲的生活品质不变。他这么做不是因为他太爱母亲,而是因为(心智健全的人通常如此)他太惧怕那个黑人厨娘,他想尽办法赶她出去,还试过停发她每周的薪水,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肯离开。然后尽管他遇到了以上重重困难,他依然想方设法存下了将近三千块钱(被外甥女把钱偷走的那晚他报警说是2840.50元),这笔钱全都是些零零散散的让人心酸不已的硬币和毛票。他把这些钱藏在卧室的一个上锁的橱柜抽屉里,他不肯存进银行,因为他觉得银行家也都是些康普生。从来都是他自己铺床,自己换床单,除了进出房门,他的卧室总是上锁的。有一次傻子弟弟想骚扰一个过路的小姑娘,他瞒住了母亲,并借此机会成为了傻子的监护人,甚至在母亲根本就不知道的情况下,把傻子弟弟带去做了去势手术。就这样,一九三三年他母亲一撒手人寰,他不但能永远摆脱傻子弟弟和大祖宅,也彻底摆脱了那个黑人厨娘。他搬进那个堆满棉花账本和样品的农产品用具店的楼上办公室,把那个地方改造成了一套带厨房和浴室的公寓。每逢周末,人们都能看到有个体形高胖,相貌平凡,看起来很温和的脸上总是带微笑的女人在这里进进出出。她已经不年轻了,有一头黄褐色头发,戴着当季的宽边圆帽,身披一件仿皮大衣。礼拜六晚上总能看见这个中年的棉花商和这位妇女,大家都称她为“杰生的来自孟菲斯的好朋友”,这两人一同去看电影,礼拜天早上他们从副食店里买了一大堆的面包啊、鸡蛋啊、橘子啊、罐头汤啊之类的,一起上二楼,看起来也很像是正式夫妻之间那种溺爱妻子的氛围,到了礼拜天傍晚,她又乘着长途汽车回孟菲斯去了。他总算解脱了,自由了。他总是说:“一八六五年,亚伯拉罕·林肯从康普生家族手里解放了黑奴。一九三三年,杰生·康普生从黑奴手里解放了康普生家族。”

班吉明。刚出生时用的是舅舅(他母亲唯一的弟弟)的名字,叫做莫里:这个长相俊俏的舅舅很浮夸浅薄,爱好吹牛,是个无业光棍。他向每一个认识的人借钱,甚至连迪尔希这个黑人女佣的钱也借。他一边把借来的钱塞进兜里,一边抽出手来解释说:在他心目中,她早就成为姐姐家的一分子,而且无论在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眼里,她根本就是一位天生的贵妇。最终,当这男孩的妈妈也无可奈何地承认他的确与常人不同,她哭哭啼啼地坚持要把小孩的名字改掉,小孩的哥哥昆汀给他取了个新名字叫做班吉明(班吉明是我们最小的那个已经被卖去埃及的孩子)。他深爱着三样东西:那一片为了给凯蒂斯办婚礼和给昆汀交哈佛的学费而被卖掉的牧草地,他的姐姐凯蒂斯、炉火。他并没有失去这三件东西,因为他已经不记得姐姐了,只是偶尔若有所思;至于炉火,他昏昏沉沉的时候依然能见到炉子的火苗在跳动;而牧草地在被卖掉之后反而变得更好玩了,现在他和T.P.一起永远在追着人们的活动(不管人家是在打高尔夫球或是干吗),他们在篱笆后面奔跑着,T.P.带他去野草地和荆棘丛中去,然后他手里就会突然冒出来几个圆圆的白色东西,把它们朝着木地板和熏制室的墙壁或是水泥做的人行横道上丢过去,它们会抵抗甚至克服万有引力定律和所有一切永恒定律,班吉当然根本就不懂这些。一九一三年,他被施行了去势手术。一九三三年,他被送进了杰克逊的州立精神病院。即便是到了那里,他也没有失去什么,因为正如他已经忘记姐姐了,也忘记了那片牧草地,他只是偶尔怅然若失。而炉火就依然是他昏昏沉沉时见到的那抹亮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