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7/9页)

她把“七星”烟的空盒捏成一团扔开,从挎包里取出盒新的,启封叼上一支,但未点火。

“我已成为过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不过是我往日的记忆残片。我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寿终正寝。我只是按照过去的记忆坐卧行止。”

“不过我是特别喜欢现在的你,不管是记忆残片也罢什么也罢。另外,或许这不值一提——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非常高兴。”

玲子好看地一笑,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你人虽年轻,倒是蛮懂得讨女人欢心。”

我觉得有点脸红:“我只是怎么想怎么说。”

“知道。”玲子笑道。

这时间里,饭烧好了。我便往锅里倒上油,升起火锅。

“这,怕不是做梦吧?”玲子一边使劲地吸着香味一边说。

“百分之百现实火锅,照我的经验。”

相对来说,我们都未怎么开口,只顾不声不响地吃火锅、喝啤酒、盛米饭。“海鸥”闻得香味跑来,分了点肉给它。满满吃饱肚子后,两人背靠檐廊柱子,观望月亮。

“满足了么,这回?”我问。

“非常。不折不扣地。”玲于不无吃力地回答,“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个程度。”

“往下怎么办?”

“休息一会后,想去趟澡堂。头发乱蓬蓬的,得洗洗才行。”

“没问题,就在附近。”我说。

“对了,渡边君,可以的话,希望能告诉我:你已经同绿子那个女孩儿睡过了?”玲子问。

“你指是否性交过?还没有。我已定下决心,在各种事情一一落实之前不干那事。”

“这回不是算落实了么?”

我摇摇头,表示还有疑问:“你是说由于直子的死,事情算是已经落实到该落实的地方了?”

“不是那个意思。直子还没死时你不就已经拿定主意,说不能离开绿子那个人。直子生也罢死也罢,不是都不相干么?你选择了绿子,直子选择了死。你也已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才是,要不然一切都将不可收拾。”

“但我无法忘却。”我说,“我已对直子说过永远等她,然而我没等,而在最后的最后放弃了她。这并非是谁的过失或不是谁的过失的问题,而是我自身的问题。即使我不中途变卦,我想结果也可能如此,直子恐怕也仍然要选择死。但我所感到的与此无关,我感到的是我自身应负的难以饶恕的罪责。对此你会说成是自然而然的心理变化,无法勉强,可是我和直子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肤浅。如今想来,我俩一开始就相处相连于生死边缘。”

“假如你对直子的死怀有一种类似创痛之感,那么就把这种创痛留给以后的人生,在整个后半生中去体会。如若可以学习到什么,那就要从中学习。不过绿子另当别论,你要和她去寻求幸福。你的创痛与绿子无关。如果你还要伤她的心,势必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因此,尽管你可能心里难受,也还是要坚强起来,要再成熟一些,成为大人。我就是为了对你说这番话,才特意从疗养院跑来这里——大老远地坐着那棺材样的电车。”

“你说的我完全理解。”我说,“不过我还没有那样的思想准备。咳,那葬礼实在是太凄凉了。人是不该那么死的。”

玲子伸出手,摸着我的头说:“我们迟早都要那样死的,你也好我也好。”

我们沿着河边路走了5分钟,去澡堂洗了澡,以多少开朗些的心境返回住所。然后打开葡萄酒,在檐廊对饮。

“渡边君,再拿一个杯子来可好?”

“好的。可是干什么用?”

“咱俩这就给直子举行葬礼。”玲子说,“举行个不凄凉的。”

我拿来杯子。玲子往里斟了满满一杯,放在院里的石灯笼上。随后背靠柱子坐在檐廊里,抱起吉他吸烟。

“有火柴拿来一盒?尽可能拿长些的。”

我从厨房拿来一盒廉价火柴,在她身旁坐下。

“我弹罢一曲,你就拿一根火柴摆在那里,好么?我现在就弹,可劲儿弹。”

她首先弹起亨利·马歇尼的《宝贝儿》,弹得轻盈舒展,娓娓动听。“这支曲的唱片是你送给直子的吧?”

“是,前年圣诞节时送的。她顶喜爱这支曲子。”

“我也喜爱,非常委婉感人。”她又轻轻弹了几小节《宝贝儿》的旋律,呷了口葡萄酒。“喝醉之前能弹上几首呢。嗯,这样的葬礼不凄凉,还可以吧?”

玲子转向甲壳虫。弹了《挪威的森林》,弹了《昨日》,弹了《米歇尔》,弹了《有一件事》,边唱边弹了《太阳从这里升起》,弹了《山丘上的傻子》。我排出了七根火柴。

“七首,”玲子说着,呷口酒,吸口烟。“这几个人对人生的伤感和温情确实深有体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