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4/21页)
于连没有在仪式上露面。他打过电话,有气无力地说他厌恶追悼会,因为现场令人压抑。
谁不是呢?帕丽说。
我看我最好还是躲远点。
随你便吧。帕丽在电话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想,不来也不会让你解脱,你不露面只能让我得到解脱,因为我们曾经那么鲁莽轻率,那么没心没肺。我的天啊。帕丽挂断了电话,心里明白了,她和于连的放纵行为等于推了妈芒最后一把。她挂断的时候就知道了,终其一生,她将随时受到此事的剧烈冲撞。内疚,强烈的悔恨,会让她防不胜防,她将因此而痛入骨髓。她会时时为此纠结,现在如此,将来的每一天也是一样。就像有个不停滴水的龙头,架在她心底深处。
吃完晚饭,她洗了个澡,温习了笔记,准备即将到来的考试。她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把碗洗好,擦净,抹干了厨房的地板。可是全没用。她就是没办法让自己分心他顾。杂志放在床上,呼叫着她,仿佛一波又一波的低频信号。
后来,她索性在睡衣外面套上雨衣,出门散步。从公寓往南,过几个路口就上了沙佩勒大街。空气清冷,雨点敲击着人行道和商店的橱窗,可是此时此刻,家里已容不下她的烦躁不安。她需要这冷而湿的空气,这开阔的空间。
帕丽记得年幼时,她有过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在喀布尔有表哥表弟吗,妈芒?我有姑姑舅舅吗?爷爷奶奶呢?我有外公外婆吗?他们怎么从不过来看看咱们?咱们能给他们写封信吗?咱们去看看他们好吗?
她大部分问题都围绕着父亲。他最喜欢什么颜色,妈芒?告诉我,妈芒,他游泳游得好不好?他很会讲笑话吗?她记得,有一次他曾追着她跑过房间,还弄得她在地毯上打滚儿,挠她脚心,胳肢她的肚皮。她记得他熏衣草香皂的味道,亮亮的大脑门,长长的手指,椭圆形的青金石袖扣,还有西裤的裤褶。她仿佛又看见了他们一起从地毯上踢起的微尘。
帕丽一直想从母亲那儿得到的,是无形的胶水,能把她松散、杂乱的记忆碎片黏合起来,变成某种有形的故事。妈芒却从不多说。对她在喀布尔的生活,她们共同的生活,她总是捂着。她让帕丽与她们共有的过去保持着距离,到了最后,帕丽也就不问了。
原来妈芒对这位杂志记者,对这位艾蒂安·布斯图勒,讲了她自己和帕丽的生活经历,讲得比她告诉自己女儿的还要多。
她从未这样讲过。
刚才在公寓里,帕丽把那篇文章读了三遍。她不知道该怎么想,又该相信什么。太多的话像谎言。有些部分读起来如同恶意的模仿。一出耸人听闻的戏:被禁锢的美人儿,在劫难逃的罗曼史,压迫无处不在,所有这一切,讲起来都如此扣人心弦,如此激情四溢。
帕丽向西,朝皮加勒广场的方向走去。她两手抄在雨衣口袋里,疾步快行。天空在迅速转暗,扑面而至的暴雨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没有减缓的迹象,雨水浮荡起一扇扇窗,模糊了一对对车灯的光。帕丽想不起自己是否见过那个男人,她的外公,妈芒的父亲。她只见过一张相片,是他在伏案读书,可她不相信这就是妈芒说的那个翘胡子的恶棍。帕丽认为自己看透了这个故事。她有自己的想法。在帕丽的故事里,他是个对女儿能否幸福感到合理担忧的男人,女儿深深的不快乐,带有自毁的倾向,不可遏止地破坏着自己的人生。这男人蒙受着耻辱,尊严一再受到冒犯,却依然对女儿不离不弃,她得病的时候还带她去印度,一陪就是六个星期。谈到这个问题,妈芒到底得了什么病?在印度又接受了怎样的治疗?帕丽满心疑虑,想起了妈芒下腹那条纵向的疤——帕丽问过这个问题,扎希娅告诉她,剖腹产的切口是要横切的。
再看妈芒谈起丈夫,也就是帕丽的父亲时,对记者说的那番话。这是诋毁吗?他爱纳比,那个司机,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为什么过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才把这样一件事抖出来?是要扰乱,羞辱,或是刺痛什么人吗?如果是,那又是谁呢?
至于她自己,帕丽并不因妈芒对她的贬低而感到惊讶——在于连的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这样了——同样不觉得意外的是,在谈到为母之道时,妈芒那种选择性的、自我开脱式的叙述。
谎言?
可是……
妈芒是个才华出众的作家。帕丽读过她用法语写的所有文字,还有她从波斯语翻译过来的所有的诗。她作品中的才智与美是无可争辩的。可是,如果妈芒在采访时的人生叙述都是谎言,那么她作品中那一幅幅画面又来自何处?那些坦诚,优美,残忍,悲伤的字句,它们的源泉又在哪里呢?她仅仅是个才华出众的骗子吗?一个魔术师,拿笔来做魔杖,变出种种她从未亲身经历过的感情,让观众为之动容?这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