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21页)


她笑了笑,耸耸肩。

艾蒂安·布斯图勒:我对她的职业选择有点吃惊,因为您献身于艺术。

妮拉·瓦赫达提:我不知道她从哪儿获得了这种能力。那么多难以理解的公式啊,理论啊。可我猜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就不是难以理解的了。我连乘法都不会,我自己。

艾蒂安·布斯图勒:也许这是她反叛的方式。我想您对反叛还是略知一二的。

妮拉·瓦赫达提:那是。可我是正儿八经地反叛。我又喝酒又抽烟,还谈恋爱。谁用数学来反叛呢?

她大笑起来。

妮拉·瓦赫达提:还有,她应该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无因的反叛。我给了她可以想像的所有自由。她一无所求。她什么也不缺。她现在和别人同居。那个人年纪比她大好多,迷人到了过分的地步,博学,风趣。毫无疑问,一个狂热的自恋者,自我意识有整个波兰那么大。

艾蒂安·布斯图勒:您不赞成。

妮拉·瓦赫达提:我赞不赞成都无关紧要。这是法国,布斯图勒先生,不是阿富汗。年轻人不必靠父辈的恩准来决定生死。

艾蒂安·布斯图勒:那么您女儿和阿富汗没有什么瓜葛了?

妮拉·瓦赫达提: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才六岁。她对那段日子的记忆非常有限。

艾蒂安·布斯图勒:您肯定不是这样的。

我请她给我讲讲她早年的生活。

她短暂告退,离开了房间。回来时,她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老照片。一个表情严厉的男人,身材魁伟,戴着眼镜,头发油光水滑,梳成无可挑剔的分头,正坐在桌边读书。他穿着尖领西装,双排扣的马甲,白色的高领衬衫,打着领结。

妮拉·瓦赫达提:我父亲。1929年。我出生的那年。

艾蒂安·布斯图勒:他看上去是个大人物。

妮拉·瓦赫达提:他属于喀布尔的普什图贵族阶层,受过高等教育,举止上无懈可击,善于交际,但很有分寸。也是个极为善谈的人,至少在公共场合是这个样子。

艾蒂安·布斯图勒:私下里呢?

妮拉·瓦赫达提:您猜猜看,布斯图勒先生。

我拿起那张照片,又看了看。

艾蒂安·布斯图勒:冷漠,请恕我直言。阴沉。难以参透。不肯妥协。

妮拉·瓦赫达提:我非得让您和我来一杯。我讨厌……不,我憎恶一个人喝酒。

她给我倒了一杯霞多丽。出于礼貌,我抿了一小口。

妮拉·瓦赫达提:他手冰凉,我父亲。不管什么天气,他的手总是凉凉的。可他总是穿着西装,同样不管天气如何。衣服都是精工细做,有棱有角。软呢帽也是。当然了,还有尖皮鞋,双色的。他很英俊,我觉得是,不过是那种一本正经的英俊。而且呢——这一点我后来才明白过来——而且有一种装腔作势的,有点可笑的,虚假的欧洲范儿——完全是装出来的,毫无疑问。他每个星期都去打草地滚球,打马球,还有个令人垂涎的法国妻子,所有这一切,年轻而进步的国王都大力支持。

她摸了摸自己的指甲,暂时什么也不说了。我把录音机里的磁带翻了面。

妮拉·瓦赫达提:我父亲睡他自己的房间,我母亲和我睡。大多数时间,他都出去和部长们、国王的顾问们一起吃午餐。要不然他就出去骑马,打马球,打猎。他喜欢打猎。

艾蒂安·布斯图勒:这么说您见他的时候不多。他是个不在场的形象。

妮拉·瓦赫达提:不完全是。他很留心,每隔两三天就陪我待几分钟。他走进我房间,坐到床上,这就是让我往他腿上爬的信号。他把我搁到膝盖上,颠我一会儿,我俩都没什么话讲,最后他说:“好了,妮拉,咱们现在干点什么呢?”有的时候,他会让我从他胸前的衣袋里扯出手帕,然后让我把它叠起来。当然了,我只是把它团成一团,再塞回他口袋里,他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装出来的,可我觉得那样子滑稽死了。我们翻来覆去地玩这个,直到他烦了,很快他就烦了。然后他用大凉手摸摸我脑袋瓜,说:“爸爸现在得走了,我的小鹿。你撒欢去吧。”

她把照片收进隔壁房间,又回来,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包香烟,点了一支。

妮拉·瓦赫达提:那是他对我的爱称。我喜欢。我常常在花园里跳来跳去——我们有个非常大的花园——唱着:“我是爸爸的小鹿!我是爸爸的小鹿!”没过太久,我就发现这爱称是多么不吉利。

艾蒂安·布斯图勒: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