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9/21页)
在街角,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一副等人救命的样儿。”
他穿花呢夹克、毛衣和牛仔裤,戴羊毛围巾。他头发更长了,也更老了一些,但越老越优雅,有些女人到了他这个年纪,想必会因此觉得不公平,甚至让人生气。他仍然偏瘦,健壮,几条鱼尾纹,两鬓更显得花白,脸上带着少许疲倦。
“没错。”她说。
两人亲了亲脸,他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喝杯咖啡,她说愿意。
“你朋友看起来很生气。气得要杀人了。”
帕丽朝身后瞟了一眼,看到科莱特与埃里克站在一起,还在喊叫着,上下挥舞着拳头,可笑的是,她却怒视着他们俩。帕丽使劲憋住笑——真要笑出来,可就等于捅了马蜂窝。她耸耸肩,表示歉意,然后溜走了。
他们去了一家小咖啡馆,坐到临窗的桌边。他点了咖啡和千层酥,一人一份。帕丽看着他和男招待讲话,语气和蔼却不失威仪,不禁想起自己还是少女的时候,每当他过来接妈芒,她的心都会扑通扑通乱跳,就和现在一样。她突然自惭形秽起来——她咬过的指甲,没搽粉的脸,打了卷的、软耷耷的头发——真希望自己出门前洗过澡,吹过头发,可当时太晚了,科莱特焦躁不安地踱着步,活像动物园里的困兽。
“真没看出来你是抗议分子。”于连说着,为她点着了香烟。
“我不是。这事儿内疚比信念多。”
“内疚?对捕猎海豹?”
“对科莱特。”
“噢,没错。你知道的,我看我都有点怕她了。”
“咱俩一样。”
他们哈哈一笑。于连把手伸过桌子,摸摸她的围巾,又把手放下。“人人都说女大十八变,所以这种话我不讲。可你迷人极了,帕丽。”
她捏了捏自己雨衣上的大翻领。“是吗,就凭这件克鲁索⑥的行头?”科莱特告诉过她,这是个愚蠢的习惯,每当男人对她产生好感,尤其是恭维她的时候,她便用这种自嘲式的插科打诨来掩饰自己的紧张。她对妈芒那种浑然天成、充满自信的处世方式生出了嫉妒。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也远非最后一次。
“接下来,你肯定会说我人如其名了。”她说。
“噢,不。得了吧。那太没劲了。恭维女人是门艺术,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你知道。”
男招待端来了糕点和咖啡。他往桌上放杯子、摆盘子的当口,帕丽盯着他的手,也看着自己冒汗的掌心。她这辈子已经有过了四个情人,她知道,跟妈芒这么大的时候相比,这几个人可不算多,甚至比不上科莱特。她太谨慎,太精明,太容易妥协,也太容易适应别人了,可总的来说比妈芒或科莱特稳定,折腾得也没那么厉害。但是这些品质不足以吸引结群结队的男人。她谁也没爱过——尽管她对其中一位撒过谎,说她爱他——在这几个男人身上,无一例外,她都寄托了对于连的思念,她想着他,想着他漂亮的脸,那张脸带着自己隐秘的光,在别人身上时隐时现。
吃东西的时候,他谈起了自己的工作。他说他已经有段时间不教书了,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工作过几年,做债务可持续性方面的研究。他说,这份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旅行。
“去哪儿?”
“约旦,伊拉克。然后我花了两年时间,写了本关于非正规经济的书。”
“出版了吗?”
“据说出了。”他笑了,“现在我在一家私营的咨询公司工作,就在巴黎。”
“我也想旅行。”帕丽说,“科莱特一直说,我俩应该去趟阿富汗。”
“我猜我知道她为什么也想去。”
“好了,是我一直在想这事。我是说回那儿看看。我惦记的又不是哈希什⑦,我想到那个国家旅行,看看我出生的地方,说不定还能找到父母和我住过的老房子。”
“你还有这种强迫症,原先我可没看出来。”
“我很好奇。我的意思是,我记住的东西太少了。”
“我记着呢,有一次你说起过家里的厨子。”
帕丽暗自得意,她告诉过于连的事,那么多年了,到现在他都记得。这么说,在断了联系的这段时间里,他肯定老想着她。他心里肯定有她。
“对。他叫纳比。他也当司机。他给我父亲开车,很大的一辆美国车,蓝色的,带皮篷。我记得引擎盖上有个鹰头。”
后来,既然于连问到了,她就跟他讲了自己的学业。她选了复变数为专业方向。他用与妈芒截然不同的方式听着——妈芒似乎厌烦这门学科,帕丽对它的热情也让她迷惑不解。就连假装有兴趣,妈芒都做不到。她大大咧咧地拿这事开玩笑,表面上看,似乎是在嘲弄自己的无知。哦啦啦,她笑嘻嘻地说,我的头啊!我的头!转起来像陀螺!我要跟你做笔交易,帕丽。我去给咱俩倒点儿茶,你回到地球,行吗⑧?她咯咯笑着,帕丽于是迁就她,可她能感觉到这种玩笑的尖刻,一种拐弯抹角的责怪,暗示着她的知识已被判定为晦涩难解,她的事业则无足轻重。无足轻重。真可笑啊,诗人也能这样说别人。想归想,帕丽绝不会对母亲这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