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随流水到天涯秦观(第3/3页)
前人对词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一直评价甚高,叶嘉莹先生说:“头三句的象征与结尾的发问有类似《天问》的深悲沉恨的问语,写得这样沉痛,是他过人的成就,是词里的一个进展。”(《唐宋词十七讲》)还有人说它是“故作痴语”。可是,如果是“故作”的话,请问什么“故”,能够这样直接抵达内心,又游离出人的身体,化为这似癫似傻、如痴似狂的“痴语”呢?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一语道破天机:“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心太痴,情太痴,不会在人生的卖场上随行就市,与世容与,于是,人痴了;人痴了,所以,口中吐出的,不是锦绣莲花,而是疯言乱语。
同样是面对贬谪,苏轼与黄庭坚选择了跟秦观不同的态度,正如刘禹锡选择了跟柳宗元不同的态度一样。苏黄的乐观固然令人钦佩,但也不必因此而贬低秦观的悲观。事实上,道路的选择是自己的个性决定的,更关键的是,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的生活态度,都是认真而严肃的生活态度。宗白华先生说:
生活严肃的人,怀抱着理想,不愿自欺欺人,在人生里面体验到不可解救的矛盾,永难调和的冲突。然而愈矛盾则体验愈深,生命的境界愈丰满浓郁,在生活悲壮的冲突里显露出人生与世界的“深度”。
……在悲剧中,我们发现了超越生命的价值的真实性,因为人类曾愿牺牲生命、血肉及幸福,以证明它们的真实存在。果然,在这种牺牲中,人类自己的价值升高了,在这种悲剧的毁灭中,人生显露出“意义”了。
肯定矛盾,殉于矛盾,以战胜矛盾,在虚空毁灭中寻求生命的意义,获得生命的价值,这是悲剧的人生态度!
——《悲剧的与幽默的人生态度》
可是,郴州也没有秦观的落脚之地。第二年,他就被逐到雷州(今广东雷县)。在这里,他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为自己作了挽词,打算埋骨遐荒了。可是,命运之神又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竟然在最后的岁月迎来了东山再起的一天。徽宗即位之后,迁臣内移,秦观也得到赦免,恢复了他宣德郎的职位,他终于可以离开贬所,回到朝廷了。
刚过五十但是却已老态龙钟的秦观一路迤逦回京,到达滕州(今广西藤县)。在这里,他游览了当地的光华寺,他跟朋友说,几年前,他在梦中作了一首词,调寄“好事近”:
好事近梦中作
春露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舞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诗人说,自己累了,于是,他靠在一棵树下休息。诗人说,我渴了,让家人给他打点水来。很快,家人把水端来了,叫醒了靠在树下的秦观。秦观睁开眼,看着水,笑了一下。然后,这笑容永远留在了他的脸上。秦观含笑而逝,时年五十一岁。秦观的死讯传来,苏轼长叹:“少游已矣!虽千万人何赎!”
…………
这一天,一位姓谭的太守在合江亭大宴宾客,命令歌妓们唱《临江仙》,其中一个歌妓只唱两句:“微波浑不动,冷浸一天星。”宾客十分赞赏,问她为什么不唱全篇,歌妓说:“妾身家住河岸边,这几天,经常听见邻舟一男子斜倚帆樯唱这首词,声调十分凄苦,但是我记性太差,只记得这两句。船今天还没走,愿带大家一起去听。”第二天晚上,大家一起来到岸边,果然听见一条船上一个男子在唱这首词,歌妓中有一个叫赵琼的,听着听着垂泪说:“这一定是秦少游的词。”太守派人询问,原来,这正是秦观的灵舟。
临江仙
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曲终了,人散了,那棵少游在生命最后一刻曾经依靠过的树,是否还枝繁叶茂?或者,和那个曾经依靠过他的人一样,早已化为尘土?窗外草地上的那棵树,它也会让谁在疲惫的时候倚靠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