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词评(第8/22页)
杨元素《本事曲》亦载此词,并云:“近传一阕,云李白制,即今《菩萨蛮》,其词非李白不能及。” 杨元素与文莹同时,皆元丰元祐间人,可知此词在当时始流传人口。杨云“即今《菩萨蛮》” ,又可知此词原不标明腔调,以句法音节审之,知其为《菩萨蛮》耳。杨又谓“云李白制,其词非李白不能及。” 又可知当时固未尝肯定其为李白所作,惟以此词语气高雅,非才如李白者不能作,因归之于李白也。如是则以此词为李白所作,当时即有疑问,后世选家录此为李白词者,皆杨元素之流耳。
唐苏鹗撰《杜阳杂编》谓《菩萨蛮》乃唐宣宗时倡优所制新曲。明胡应麟即据此说,谓“太白之世,尚未有斯题,何得预制其曲耶?” 后人否定此词为李白所作,亦多引此为证。然《菩萨蛮》乃唐玄宗时教坊新曲,其名早见于《教坊记》,实与李白同时,不得谓李白之时尚无此曲也。宣宗酷好此曲,既自撰之,又令文士竞为之,温飞卿所作特多,今犹存二十首。此乃《菩萨蛮》曲盛行之时,非始创之时也。李白之时,既已有《菩萨蛮》曲,则李白即有撰词之可能,《杜阳杂编》所载,不足为此词非李白作之明证。余所致疑者,此词来历不明,唐五代人既无称引,《尊前集》又未收录,则其伪托李白,亦已甚晚矣。
《菩萨蛮》以后,又有《忆秦娥》一首,亦相传为李白所作。此曲名亦不见于《教坊记》、《唐会要》诸书。唐五代词人唯冯延巳《阳春集》中有一首,句法较简,与所传李白词不同。李之仪有《〈忆秦娥〉用太白韵》一首,苏东坡有《忆秦娥》一首,句法同。李与苏皆宋神宗时人,可知此李太白《忆秦娥》词,在宋神宗时始传于世。然同时毛滂作一首,则犹用冯延巳所作一首之格律。可知李白《忆秦娥》之格律,乃冯延巳《忆秦娥》之发展,此词必不能作于冯延巳之前也。
著录此词者,始于《邵氏闻见后录》。邵氏云:“‘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云云,李太白词也,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汉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词者,一坐凄然而罢。” 邵氏此书自序于绍兴二十七年,已入南宋矣。其后《草堂诗馀》始收此词。《花庵词选》始合《菩萨蛮》一首冠于全书,许为“百代词曲之祖” 。由此踪迹,可知此词出现于神宗之时,至南宋初而确定为李白所作。唐五代词,入宋以后,已不复应歌。宋人筵席所歌,皆时行新曲。河南邵博在咸阳宝钗楼上所闻,必时人所撰怀古歌词,托名于李白,其时间与李之仪、苏轼作此词时,正亦相近。而前乎此,未闻有此词也。否则,《尊前集》必不遗此。
《桂殿秋》三首,亦非李白所作。《许彦周诗话》云:“李卫公作《步虚词》云:仙家女侍董双成,桂殿夜寒吹玉笙,曲终却从仙官去,万户千门空月明。河汉女主能颜,云往往到人间,九霄有路去无迹,袅袅天风吹佩环。呜呼,人杰也哉。” 李卫公即李德裕。此词本是二首七言绝句声诗,后人改首句为三字二句,遂成曲子词。(《许彦周诗话》俗本已删去第一首第一句“家” 字,第二首第一句“能” 字,并改“主” 作“玉” 。此处所引从何文焕校刻古本。)吴曾《能改斋漫录》始载此妄改本,并云:“李太白词也。有得于石刻,而无其腔。刘无言自倚其声歌之,音极清雅。《东皋杂录》又以为范德孺谪均州,偶游武当山石室极深处,有题此曲于崖上,未知孰是。” 胡元任《苕溪渔隐丛话》亦云:“《桂花曲》‘仙女侍董双成’云云,此曲《许彦周诗话》谓是李卫公作,《湘江诗话》谓是均州武当山石壁上刻之,云神仙所作,未详孰是。” 可知在许彦周以后,《步虚词》已题《作桂花曲》,且以为神仙所作。或者以李白有仙气,又归之于李白。吴胡二家书均成于绍兴末年,于诸说均未能定其孰是,可知当时犹未肯定其为李白词也。
《桂殿秋》曲名亦不见于唐人书。唐五代词人亦未有为此曲撰词者。向子《酒边词》中始见此曲,句法亦同,可知此曲始行于宋徽宗时。宣和时盛行道曲,或者有人取李德裕《步虚词》填腔入乐,改名曰《桂殿秋》。向子作此词时,正此曲初行时也。其后又误“桂殿” 为“汉殿” ,嫁名于李白。大约北宋中叶以后,李白忽有词人之誉,故当时流传之新词,一一归之于李白矣。《桂殿秋》依托最后,时人不甚信从,故《花庵词选》、《草堂诗馀》均屏而不录。明陈耀文辑《花草粹编》仍题此词为李卫公《步虚词》,惟误以二首合为双叠之一首。《全唐词》始确定此二首为李白作,然《历代诗馀》则以第一首为李德裕《步虚词》,第二首为李白《桂殿秋》,此大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