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出樊笼的一只“天鹅”(第4/8页)
波德莱尔仍旧笔耕不辍,《1846年沙龙》闪烁着惊人的才华,显示出他已经是一个完全成熟的艺术评论家了。他提出了现代生活的美等许多重大的美学命题。特别令人惊讶的是,他把这本书献给了资产者,赞扬了他们的人力和智力,试图让他们相信:他们需要艺术和诗,相信“美好的日子将会到来,那时学者成为财富的所有者,财富的所有者成为学者”。这样,资产阶级的力量将会天下无敌。波德莱尔尽管对资产阶级充满仇恨和轻蔑,毕竟还是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支正在上升的力量。在这部著作中,他把共和派当作 “美”的敌人挖苦了一番。在他的眼中,什么群众(包括资产者)、共和派、民主、进步,都是粗俗的,与浪荡子的美无缘。然而,他当时的好友彼埃尔·杜邦就是一个共和派,两年以后,他还写了一篇盛赞这位工人诗人的文章,对其民主、共和思想表示由衷的同情和赞赏。这说明当时波德莱尔的思想处于矛盾之中,一方面他不能不看到资产阶级的力量和前途,一方面他又感到在这个阶级中受到压抑,心中充满着愤懑之情。正是在《1846年沙龙》的封面上,预告了诗集《累斯博斯女人》将要出版。这是《恶之花》的雏型。1847年,波德莱尔发表了两篇深受夏多布里昂和巴尔扎克影响的中篇小说:《青年巫师》和《舞女芳法罗》。其实,《青年巫师》并非波德莱尔的创作,而是一篇译自英文的翻译小说。
1847年1月27日的《太平洋民主》杂志刊登了埃德加·爱伦·坡的短篇小说 《黑猫》的译文,波德莱尔读到之后,立刻被征服了,因为他在这位美国作家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思想,诗情,甚至语言。他从此开始翻译爱伦·坡的作品,一直持续了十七年,提供了堪称典范的译品,使这位在家乡穷愁潦倒、郁郁不得志的诗人在法国成为一代诗人崇拜的偶像。波德莱尔翻译爱伦·坡,就像他自己进行创作一样全神贯注,殚精竭虑,精益求精。他长期郁结在心中的愤懑,他的孤独感,他对另一个世界的憧憬和追求,都在爱伦·坡哀婉凄清的诗中、阴郁离奇的故事中、骇世惊俗的文章中,以及他为他写的评价文章中得到了尽情的宣泄。他们是同病相怜的弟兄,有着同样的悲惨的一生,同样的不为世人理解的痛苦,同样的顾影自怜的高傲;他们厌弃的是同一个世界,他们梦幻的是同一个天堂。波德莱尔把自己当成了爱伦·坡,把他的话拿来当成了自己的话。与其说波德莱尔受了爱伦·坡的影响,不如说他与爱伦·坡不谋而合,早有灵犀,一见之下,立即心领神会,契合无间。他在1864年6月20日的一封信中说得明白:“有人指责我模仿埃德加·坡!您知道我为什么如此耐心地翻译坡的作品吗?因为他像我。我第一次翻开他的书时,我的心就充满了恐怖和惊喜,不仅看到了我梦想着的主题,而且看到了我想过的句子,他在三十年前就写出来了。”所以,他曾把爱伦·坡大段大段的话径直移到自己的名下,而并未曾想到有声明的必要。与爱伦·坡的接触,助长了他的神秘主义和悲观主义的倾向。
1847年,法国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经济危机,本来已在酝酿之中的革命如同箭在弦上,一触即发。1848年2月22日晚上,人们筑起了街垒,起义爆发了。波德莱尔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愤怒和反抗,在革命中找到了喷火口。2月24日晚上,有人看见他背着枪,手上散发着火药味,和彼埃尔·杜邦一起战斗在街垒上。有一个朋友问他:“是为了共和国吗?”他只以“枪毙欧比克将军”作答。他早已和不断升官的继父断绝了关系,在他的眼中,欧比克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法律、制度、道德、秩序的代表,枪毙了他,就等于枪毙了这个社会,就等于他自己获得了解放。巴黎一夜之间出现了一百多份报纸,其中有波德莱尔与人合办的、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公安报》,报的名称令人想起了大革命时期的公安委员会。他参加了布朗基创办的革命团体,他还被一家保守派报纸聘为主编,因赞扬马拉和罗伯斯庇尔而立即被辞退。波德莱尔参加了革命,但是他并没有明确的政治信念,他所一度接近的社会主义也只是傅利叶的空想社会主义。他在1848年革命中的行动,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典型表现。他后来在《打开我的心灵》中这样写道:
我在1848年的沉醉。
这种沉醉是什么性质?
报复的乐趣。对破坏的天生的乐趣。
文学上的沉醉;阅读的回忆……
这是他的自我剖析,坦率真诚,一语中的。和他一起办报的夏尔·杜班说: “波德莱尔爱革命,就像他爱一切暴力、不正常的东西一样。”引述这段话的吕孚评论说,这是一种“深刻的真理的肤浅表达,”“波德莱尔爱的不是暴力和不正常本身,他爱的是反抗,因为这个世界,无论什么制度,他都不能容忍”。这是通达之论。无论如何,波德莱尔毕竟是参加了革命,这一次行动显然是他一生中的重要事件,他的一段话透露了此中消息:“1848年之所以有意思,仅仅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其中寄托了一些有如空中楼阁一般的乌托邦。”那么波德莱尔的乌托邦是什么?当时的波德莱尔还相信社会进步,对人类的前途还是乐观的,从社会观上看,他的乌托邦无疑是包括这样的日子:“学者成为财富的所有者,财富的所有者成为学者”。从宗教观上看,波德莱尔深受母亲的影响,具有根深蒂固的基督教思想,他希望人类回到“原罪”以前的状态,即回到失去的乐园中,也就是如他的诗表明的那样,诗人摆脱现实的苦难和罪恶,重新回到上帝的怀抱,再作“青天之王”,“云中之君”。然而,184年革命是一场无产阶级首次提出自己的政治要求和经济要求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自然不能实现波德莱尔的乌托邦。巴黎工人六月起义遭到血腥镇压,为后来以路易·波拿巴为代表的反动势力的进攻扫清了道路,更使波德莱尔由惶惑而绝望。1848年革命是波德莱尔彻底脱离政治、逃避社会的一个转折点。而1851年12月路易·波拿巴发动政变,则最后使波德莱尔与过去的思想、过去的朋友告别。他在1852年3月5日的一封信中说:“12月2日使我实际上脱离了政治。”两个星期之后,他又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我决定从此不介入人类的任何论争。”然而,波德莱尔是一位正直的诗人,他的决定事实上并未能严格地实行,他在1859年5月16日的信中承认:“我有二十次相信我不再对政治发生兴趣了,可是任何重要的问题又都引动我的好奇和热情。”接着,他就在信中颇有预见地大谈第二帝国的意大利政策。这种矛盾说明了波德莱尔何以写出了像《天鹅》那样的充满了深刻的政治含义的和社会同情心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