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2/7页)

这顾问是三年前争到的,那时我的业务不大,为这事煞费心机,光材料就送了四次,法务部的小方百般刁难,我百般献媚,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我口口声声叫老师。好容易把材料送进去,接着是一连串的面试,见姚天成、见高洪明、见老丁,每次都是精心准备、惕惕以往。千辛万苦终于签了合同,姚天成又来勒剋我,那时跟老丁还不熟,每个案子都要给百分之三十的回扣,这样他还不满意,经常兜头训斥,号称上边不满意,动辄就要废了我。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谁没点自尊?我咬牙忍着,心中况味着实难言。现在时过境迁,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未得时孜孜以求,到手后一笑掷之,人生倥偬,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肖丽惊愕不已,伸手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没事吧,怎么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我没的解释,只能撒谎,说自己想通了,与其挣钱受气,还不如不挣那点钱,图个安心自在。她深表赞成:“对!我就说你太累了,其实两个人在一起,用不着那么多钱,有房住有饭吃,还求什么呢?看你瘦的!”接着摸到了我脑后的疤,一脸关切地问:“还疼不疼?”我说一点皮外伤,早就没事了。她喃喃咒骂:“该死的,下这么重的手,差一点就把我的老魏打傻了。”

那次我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头上缝了七针,首阳分局调查过,说凶手跑得太快,旁观者只能记住大概相貌,还问我有哪些仇家。我支吾着应付过去,最后不了了之。其实根本不用调查,晕倒之前我瞥了一眼,那小子正是刘亚男的男朋友。这事声张不得,我生平睚眦必报,要放在几年前,掀了九重天也得把这小子揪出来,你有金钟罩,我有撩阴脚,你敢做本月初一,我就能做到下月月底,再带上两卡车生冷不忌的人渣,看谁狠得过谁。可现在不同以往,遍地荆棘,满天惊雷,能少走一步就少走一步,何必为了一时意气惹出杀身大祸。

在阳光百货转了二十分钟,肖丽一件衣服都没看中,只是说走得脚疼,要回家。我哄到不耐烦,皱着眉头放下狠话:“就是把脚走断了,也得把这一万块花光!”心里却隐隐地疼,想傻丫头,你一辈子要逛无数次街,可我能陪的却只有这一次了。她倒也乖巧,拉着我的手慢慢溜达,在宝姿店前张了张,忽地停下来,两眼闪闪地亮。那是一条蓝丝长裙,款式极为典雅,上身一试,既苗条又华贵,十分合体。我想反正是最后一次出手,干脆大方到底,让售货员配了件白色的小外套,穿上后风姿绰约,像个玲珑可爱的小公主。我拽着她去刷卡,肖丽忸怩起来:“要不算了吧,太贵了,就这么两件东西,六千多!”我说你们家老魏没什么本事,要六千万没有,六千块总还拿得出手。她不说话了,小嘴一扁,愁眉愁眼地望着我。我搂住她瘦弱的身体,忍不住叹了一声,想世事如此,你视若瓦砾,它任你挥霍;你视若拱璧,它一毫不予。这就是他妈的生活。

时间很紧了,我订了四天后的机票,匆匆回了趟老家。这次是永别,我给老太太留了三十万。数十年养育之恩,就当今日一次付清。对我这种农村孩子来说,无论在城市有多少套房子,都不能算是“家”。真正的家始终都在这里,它荒凉,却给我温暖;它偏僻,却是我永远怀有乡愁的故乡。我妈的哮喘更厉害了,非要送我,伛偻着身子走到村口,一路咳个不停,还喘着粗气嘱咐我:“你好好过,好好过啊。”我握握她冰凉粗糙的手,突然悲从中来,这短短的几十年,我矮小的母亲蹒跚着送过我多少次啊,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我的母亲不识字,不会说感人的言词,每次都是默默出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我去远。年少时不懂事,嫌她烦,撵她走,有时甚至会大声呵斥。直到老奸巨滑时才明白,原来泪水和誓言都不可靠,唯有这无言的相送才是世间最真挚的爱。

这次走得早,开了两个小时天才蒙蒙亮。我心里闷闷的,一路长吁短叹。开近镜高县城,一辆停在路边的桑塔纳突然发动,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我心中不安,想反正躲不过去,干脆停下来看个明白。在路边解了个手,斜眼仔细打量,车上有两个男人,一个平头,一个中分,平头的那个十分面熟,可怎么都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家伙似乎在聊天,谁都没往我这看。我越发起疑,想一个大男人提着杆机枪站在路边,谁见了都会瞥上两眼,他们为什么不看?分明是警察故伎:要么假装不看,让你麻痹大意;要么盯着死看,让你心里发毛。那车越开越近,转眼已到了跟前,我心中怦怦直跳,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涌来:跑,跑!还没想得十分明白,那平头汉突然转过脸来,隔着车窗,轻蔑地、冷冷地瞪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