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4/7页)
海亮坐在沙发上脸色灰暗,嘴里喃喃有词,像是念佛,又像是骂娘。几个月前首阳寺方丈圆寂,老秃十分欢喜,上下乱窜,跟吃了春药的小京叭似的,天天拜见省市领导,又是给人算命,又是给人祈福,还把领导的父母牌位都请到了大殿上,日日香火供奉,享受如来佛同等待遇。可惜天不遂人愿,巴结半天,还是没当成首阳寺的CEO。老秃郁闷至极,大概也是羞于见人,天天在屋里生闷气,号称面壁参禅,整整两个月没洗过澡,弄得满屋子牲口味。前些天泰国佛学界搞了个研讨会,给他发了封邀请函,这人颠着脚狂喜而去,不知受了哪个人妖的点化,回来后作风大变,开口“佛教新义”,闭嘴“品牌管理”,借口庙里盖房子,在企业界疯狂募集善款,恨不能把首阳寺弄去纳斯达克上市。俗话说“无利不起早”,老秃殷勤太过,我估计没那么简单,度尽众生只是嘴皮子上的高尚,背过身去,谁知道这帮秃驴捞了多少黑钱。
烧了香,磕了头,肖丽的脸色渐渐红润。海亮话瘾发作,非拽着我去半山亭扯淡,派小沙弥沏了壶黄山毛峰。老秃挠挠寸草不生的老头皮,只听一声清咳,霎时唾沫四溅,嘴皮乱舞,八百里烽烟大举,满城的母牛都夹紧了腿狂奔。我心中烦躁,想如果真有轮回,这和尚该是什么东西变的?瞧他吹牛逼这劲儿,树都让他吹歪了,断然不是什么好鸟。硬着头皮对答两句,老秃更来劲了,大谈泰国见闻,说该国佛法昌盛,是人皆有神通,满地罗汉乱走,随便揪住一个都是菩萨胚子。末了话锋一转,说他们庙要修一座罗汉堂,问我愿不愿意把名字刻在堂前石碑上。我哭笑不得,想这秃驴简直是个耍猴的,翻半天跟头,还是不忘跟你要钱。皱着眉看看肖丽,说名字就不刻了,我赞助两千吧。老秃嫌少,掏出一本功德簿,说你看,最少都是一万。你是我的弟子,说话不必忌讳,别的事可以落后,这是大功德,你可千万不能……我大怒,立时就要翻脸,肖丽拽我一下,说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要不,这一万块算我借你的,好不好?我心里一软,满腔怒火都改作柔肠,想一万块不是什么大钱,只要她能心安,给就给吧。掏出一万块掂了掂,说既然师父开口了,弟子不能有二话,多了没有,这一万块你收下。老秃呵呵长笑,用他著名的瘦金体写下我的名字,抬头又问:“你那个姓潘的同学怎么好久不来了?你跟他说说,让他也来做个功德吧。”我心头火起,说他去西藏了,过不来。前两天顾菲找我借了八千元钱,说老潘现在处境尚好,不用做工,天天给犯人讲法律,怕自己记得不真,经常让顾菲送书进去。还说服完刑想去西藏助教,托我给当年藏族班的同学打电话。我十分感慨,想人和人毕竟不同,换了我是他,说不定早就一头撞死了,他居然还是那么有信心。
海亮慢慢品着茶,说功德不必亲至,异地汇款也行嘛。我咬咬牙没说话,恨不能给他两拳。老秃兀自不觉,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哦对了,寺里有个惯例:凡是俗弟子拉来的善款,可以提百分之二十作为活动经费。这只是基数,打个比方,如果潘志明出一万,你可以拿两千,如果他出到十万,那就不是百分之二十了,而是……”
一口恶气直涌上来,在胸口堵了堵,憋在腔子里扑扑乱窜,我快憋不住了,扭头告诉肖丽:“你先下去,我跟师父有话说。”她答应一声,笑着走下山坡。海亮又开始转文:“挥霍了三生因缘,终盼来一朝相聚,一个是使君未娶,一个是罗敷未嫁,呀呀呀,你们真是……”我骤然而起:“师父,三年来听你讲过不少故事,今天我也给你讲一个。”
他挤挤眼:“好,肯定是个好故事。”
我说从前有个和尚,法号叫海亮。
他拍着手笑:“好,有意思。”
“这个海亮号称高僧,其实根本是个市侩,又庸俗又虚荣。”
和尚不笑了:“说下去。”
“有一天,海亮和尚参加一个宴会,回来后有人问他:今天宴会上都有谁啊?和尚骄傲地回答:都是大人物!像我这种高僧,小人物哪配跟我坐在一起?首席是个大官,姓杜的,次席也是个大官,姓皮的,杜(肚)皮之下,便是贫僧。”
“哦,肚皮之下。”他挠挠头,“什么意思?”
我直视着他:“你不是问潘志明吗?告诉你吧,他坐牢了,现在还找我借钱呢。”
“唉,可惜了,是个好人。”他叹息一声,“肚皮之下,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肚皮之下有个秃头,就是说,”我深深一揖,“师父,你算个鸡巴。”
和尚惊愕不已,喃喃自语:“鸡巴……鸡巴……鸡巴此物也通禅吧……”我长笑而出,一溜小跑追上肖丽,突然间很想哭。在过去的两年里,我曾经多么依赖这和尚啊,听他讲故事,陪他四处游历,一直当他是精神导师,总以为他能教我些什么。现在,操他妈的,一切都圆满了,我一生多行不善,注定要沉沦到恶鬼畜生道,在九幽十八狱永世呼号,烈火蒸腾,万刃穿心,我一身受之,只是不再仰望他们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