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5/7页)

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既想伏地大哭,又想仰天大笑。一路飞车到家,天已经全黑了,我越发空虚,这儿走走,那儿站站,看什么都觉得舍不得,心里像塞了一把缠绕纠结的茅草,枝枝丫丫地疼。肖丽歪在沙发上讲她的梦,说一闭眼就觉得窗外有人,拉开窗帘,总是看见一张腐烂见骨的脸,有时还会对她笑,满嘴白森森的牙齿。越说越怕,抱着肩膀瑟瑟发抖,我听着也有点紧张,瞥了一眼窗外,忽见黑影一闪,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定定神细看,月光如水,天空中一只夜鸟孤独地盘旋。我叹口气,过去安慰两句,肖丽大概累了,躺在我腿上渐渐睡了过去,我怕吵醒她,一动不敢动,直到两腿酸麻,这才悄悄起身,把她抱到卧室,给她脱了鞋袜,盖好被子,想这就算永别了,如果那事不发,你还可以找个好男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万一那事发了,你怎么办呢?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紧紧抓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嘟囔:“你别走,你别走……”我摸摸她的脸,一时心中大痛,像什么东西被猛然刺穿了,我缩作一团,半天直不起腰来。

这一夜无法睡了,我把头抵在墙上,鼻子阵阵发酸,我生生忍住。书架上摞了几本影集,我信手翻开,看见肖丽目光始终清澈,在树下,在花丛中,在每个熟悉或陌生的场景里,一直对着我甜甜地笑,像个心无杂念的婴儿。我越看越难受,连抽了几支烟,嘴都抽麻了,烦躁还是不解,一些细小的疼痛慢慢聚集起来,像锈刀一样在心头来回地锉割。

奥迪已经过户给她了,开了三四年,值不了几个钱。说起来真是委屈这孩子了,跟我这么多年,什么都没给过她。揪着头发闷坐良久,忽然冲动起来,想不行,一定得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走了。几步跑下楼,在街上找了一家自助银行,进去噼啪按了一通,往她的卡里转了十万元,感觉心里稍稍舒坦。回家后泡了杯茶,也没喝,端在手里反复思量:这年头十万元够干什么呢?连个首期都交不起。房子全都让我卖了,她连个工作都没有,一年后住哪儿呢?越想越不安,在屋里来回乱转,想手头还有一百七十多万,干脆豁出去了,留下二十万零花,剩下的全给她!心里一热,外套都没穿就跑了出去,长街灯光如水,我迎着冷风走了几步,慢慢清醒过来,想真是可笑,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这么冲动,海外生活也需要钱,还是省着点花,再给她二十万吧,不,十万,十万肯定够了。

转完账天色渐亮,我悄悄潜回家,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肖丽也醒了,揉着双眼走出来:“这么早?你是不是没睡啊?”我说失眠,反正一早要出差,干脆上飞机再睡。她张开双臂,一副憨憨的样子:“不让你走!抱抱。”我怜惜地搂住她,肖丽吊着我的脖子一动不动,好像又睡了过去。我不忍推开,抱着她柔若无骨的身体,闻着她发丛中淡淡的清香,蓦地心头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她毫无察觉,伏在我怀里喃喃地问:“饿不饿?要不要给你煎几个鸡蛋吃?”我强装轻松,说你的手艺比我还差,还是我做给你吃吧。她腾地跳开,拍着手开心地笑:“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真聪明,嘻嘻。”我拍她一掌,想你就调皮吧,反正是最后一餐,吃完这顿,永远没下顿了。

时间很紧,我匆匆煎了点火腿蛋,冲了两杯牛奶,吃完后肖丽忙着收拾碗筷,我几次要走,可怎么都舍不得,反复劝自己:再坐一分钟,误不了。一分钟又一分钟,一直磨蹭了半个小时,眼看着时间就不够了,我急忙站起,说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啊。还没说完,她腾地转身,眼圈红红的,说你这次走了,还会不会回来?我一愣:“你什么意思?这是我的家,怎么可能不回来?”她慢慢点头:“我也希望你能回来,我会一直等你。不过一年之后人家就要来收房,万一你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我心里一颤,赶紧解释:“卖房子没跟你商量,是我不对,其实……其实我是想买套更好的。”她打断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说你放心,我只是出个短差,三天就回来。她不说话,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我拉开门,感觉两腿无比沉重,一步一步挪向电梯,她突然叫起来:“老魏!”我回头,看见一摞碗碟砰然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狂奔过来,一把箍住我的腰,勒得死死的,嘴里嚷着:“你别走,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我全身一麻,啪地扔下箱包,回身抱紧了她,憋了几个月的泪水瞬间全涌上来,我拼命忍住,用我能发出的最平静的声音安慰她:“我三天就回来,别哭,乖。”她哭着问:“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说是,你最乖了。她越抱越紧,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走?老魏,我是真的舍不得,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我对她发誓:“放心,一定回来,一定回来,乖,放手,要误机了!”她呜呜号哭:“我不放,我不放……”我心如刀割,疼得一身颤抖,咬咬牙,强硬地掰开她的双手,大步冲进电梯,直落而下,耳边一直回响着她绝望而嘶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