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第4/6页)

曹溪的惯例是午后放风,犯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到院里,有地位的高声谈笑,没地位的埋头劳作,有洗衣服的,有拖地的,刘元昌一边咳嗽一边擦洗马桶,好容易洗完了,扶着我慢慢地往外挪。我疼痛难忍,走一步哆嗦一步,刘元昌自己也很虚弱,走了不到十米,两人呼呼直喘。董葫芦斜我一眼:“你没事吧?”我艰难硬撑,说没事,他摇摇头:“谁都得过这一关,过去了就好了,其实……唉!”我说明白,谢谢你,董哥。他沉思半晌,忽地提高了声音:“你睡铺上吧,对了,被褥送来没有?”我说还没有,家里可能还不知道呢。他一皱眉:“行了行了,我让他们帮你对付一套!”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开,那扁头紧紧跟随,表情淫荡,姿势下贱,浑身没长半两金贵肉,谁见了都想踹他两脚。

回到仓里才知道,原来睡铺上是极高的待遇,用外面的说法,至少也是个副处级。仓里二十三名犯人,铺上只有八个,这八个都有来头,有道上混的,有钱包鼓的,还有不怕死的。扁头毫无用处,但长了个白嫩的屁股,所以也在炕梢占了个位置。剩下的十五个都睡地上,刘元昌最是不堪,紧挨着墙根的马桶,稍一颤抖就能尿他一头。我初来乍到,状况不明,看着他们嘻哈说笑,一句话都不敢说。董葫芦一直盯着我看,姿态睥睨冷傲,宛如坐在金銮殿上。扁头张晓春小心翼翼地帮他捶腿,笑得既甜且媚,酷似去了势的阉人。我心中阵阵发麻,想他妈的,这姓董的王八蛋不会想跟我那个吧?要真是那样,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很快到了巡房时间,小邓问我:“听说你挨打了,没事吧?”我说没挨打,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他显然也明白,摇摇头笑了一声,我慢慢站起:“邓干部,你能不能让我打个电话?”他一摊双手:“咳,这可不行,检察院打过招呼了,过两天再打吧。”接着指指我坐的地方:“董葫芦让你睡这儿?”我说是,忽然胸腹间一阵剧痛,扑通跌倒,声音都变了:“邓干部,能不能帮我找个医生?我这儿……这儿……”他脸色大变:“你老实说,是不是他们打的?”我摇摇头:“不是,真不是,我原来就有病。”他哼了一声,转身怒斥董葫芦:“我怎么交代的?王八蛋!”董葫芦赶紧辩解:“误会误会,我真没碰他,放心,以后我一定听你的。”小邓恨恨地瞪着他,这时一个武警跟我要家里的联系方式,我说了肖丽的号码,他几笔记下,拿手捅捅小邓:“走吧。”小邓愤愤转身,说魏达不用怕,我给你撑腰,还反了他们了!然后一指董葫芦:“你,王八蛋,滚出来!”董葫芦赶紧下地,过了几分钟腾腾走回,脸色狰狞至极,我心里发虚,赶紧低下头,忽然眼前一黑,一双手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让你找医生!让你告状!”这矮子力气极大,我拼命挣扎,怎么都挣不开,喉咙里咕咕地响,眼看就要窒息,他忽地松手,走到墙根狠狠给了刘元昌一脚:“滚!”刘元昌倏地跳开,董葫芦指指马桶又指指我:“姓魏的,你他妈给我死到这儿来!”我又惊又怕,不知谁从背后踹了一脚,我扑通栽下铺来,一点点挪到墙根,董葫芦一脚踢在我腰上:“再让你活几个钟头,姓魏的!到了晚上,我他妈扒你的皮!”

我浑身冰凉,在马桶旁垂头而坐,心中悲愤莫名。几个人过来屙过屎尿,空气越发臊臭难闻。我偷偷抬头,发现全仓的人都恶狠狠地盯着我,刘元昌哆嗦着往后缩,一直不敢拿正眼看我。冬日天短,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慢慢地,天黑了,四盏灯泡昏黄地亮起来。扁头给董葫芦捶完腿,摇摇摆摆走过来撒尿,收尾时故意乱甩,往我脸上溅了几滴。我木然地缩了缩头,他哈哈大笑:“姓魏的,现在叫爹还不晚,说不定我还可以帮你跟董哥求求情呢。”说完屁股一撅,对着我的脸吱地放了个臭屁,扭腰摆尾地对董葫芦献媚:“我说得对不对,董哥?”董葫芦笑吟吟地听着,忽然一脚踹出,扁头仰面翻倒。满堂哄笑。我精神一振,嗤地笑了一声。只见董葫芦砰砰戳打扁头的脑门:“你算他妈什么东西,也配给人求情?你就是老子的一条狗,我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我叫你咬人你才能咬人,记住了没有?!”扁头一脸苦相:“是,是,我记住了,我就是董哥的一条狗,你叫我吃屎我就吃屎,你叫我咬人我就咬人……”我悄悄往墙边挪了挪,心里忽然清醒起来,想还有十几天就过年了,过了年我就三十八了。

晚饭一口没吃,也没觉得饿。仓里渐渐安静,铺上几个家伙都盯着我,小六子咔咔地扭着手指,黑三阴恻恻地笑,扁头不停地抖着脚,目光里一派恶毒。我正心惊,忽听后面女监区轰轰地喧闹起来,一个女人尖声大叫:“马顺,马顺!”铺上几个家伙同时大笑,黑三眉毛一挑:“马顺,你婆娘又痒了,叫你呢!”角落里一个憨厚的汉子立时站起:“董哥,我能不能跟她说两句?”董葫芦一脸淫笑:“那我能不能跟她睡一觉?”马顺低头憨笑:“嘿嘿,你看不上她,你肯定看不上她。”董葫芦笑着摆手,两个人搭着人梯把马顺抬起,头伸到小窗口,扯着嗓子喊:“彩凤,彩凤哪!你冷不冷?”后面女仓里也是一阵大笑,那女人一副哭腔:“马顺,马顺,我不冷!你吃饱了没有?”马顺回答:“我吃饱了!你想开点!别再干傻事了,不想我也想想孩子!”那女人呜呜地哭,墙头的武警大声制止:“不许叫,不许叫!听见没有?!”接着是哗哗拉枪栓的声音,马顺赶紧下地,我心里一跳,又想起了肖丽,感觉心上像悬了块石头,不停地往下沉。董葫芦慢慢站起,在铺上来回溜达,刘元昌看看他又看看我,脸色越发惊恐。忽听门外有人叫我:“七仓的魏达,出来!”我如闻大赦,跌撞跑出,一个武警提着一卷铺盖站在门口,开口只有三个字:“摁手印!”我抖着手摁了一下,他扑通丢下行李:“拿着,进去!”我小声央告:“你能不能帮我换个房间?我这里……”他瞪我一眼:“你他妈以为自己住旅馆呢?想换房间就给你换房间?”我黯然低头,他用手势指挥我转身,一脚把我踹进了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