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第5/6页)

铺盖是肖丽送来的,有两床被子、一个枕头、一条雪白的床单。她是个仔细人,牙刷牙膏全是新的,还有一双咖啡色的棉拖鞋,是我平日穿的。犯人们齐刷刷地瞪着我,眼神如同利锥,我如坐针毡,浑身肌肉突突乱颤,心想这次恐怕真的完了,估计活不到明天了。

该点名了,犯人们在铁门前站成两排,武警拿着花名册逐一核对。我几次都想找他换个仓,却不知怎么开口。转眼人就过去了,我心里越发混乱,只听见杂乱的走动声、响亮的点名声、嗡嗡的议论声,接着脚步越去越远,大铁门哐啷一声关上,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我抱着被子不停哆嗦,看见几个家伙慢慢站起,冷笑着向我走来。

我生平饶有智计,到此也是一筹莫展,两腿抖得站不起来,结结巴巴地央告:“董哥,董哥,你听听听我说句话……”董葫芦低声下令:“把灯挡住!你们,都把脸转过去!”地下的都是惊弓之鸟,哪敢违背,齐齐面壁而立。刘元昌瑟瑟发抖。两个家伙拿被子遮住灯泡,仓里登时黑了下来,我惊慌莫名,嘶声呼喊:“董哥,我卡里有一百多万,你高抬……”还没说完,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几双手同时伸了过来,我退无可退,缩着身子往地下一蹲,两手紧紧地抱着头,黑暗中也不知挨了多少拳脚,我知道已是生死关头,憋住一口气拼命蜷缩身体,突然有个人揪住我的脑袋,狠狠地撞在马桶上,一时金星乱闪,还没醒过神来,一床被子厚厚地捂到了脸上,我使劲挣扎,嘴里呜呜地叫,两脚奋力蹬踏,有人大喊:“压住压住!”不知是谁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腿上,骨头似乎都断了,那床被子在我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两端紧紧勒住,不知道多少双手压在上面,我呼吸不畅,头上的青筋鼓鼓地跳,好像只过了片刻,五脏六腑火一样烧了起来,两只眼珠鼓鼓地往外蹦,身体如同落进了万丈深渊,飕飕下沉。正在万分紧急之时,一只手忽然能动了,我使尽全身力气狂抡,黑暗中也不知打中了谁,只听扑通一响,头部压力稍松,我拼命吸气,听到铁门哐哐巨响。刘元昌撕心裂肺地大叫,也不结巴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报告政府,打死人了!”董葫芦一声低吼:“打死这疯子!”接着听见墙上的扬声器嗞嗞直响,有人厉声喝问:“七仓,七仓!怎么回事?”董葫芦大声回答:“报告政府,没事,有个新来的,教他学习监规!”刘元昌凄厉大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几双手同时松开,脚步咚咚作响,我奋力一滚,总算挣开了那床要命的被子,两手死死地扒着马桶,一个劲地往肺里吸气。还没吸上两口,一只手倏地伸来,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越勒越紧,颈骨咔咔作响,我拼命扭动,嘴里呜呜地叫,那人伸手来捂,我就势狠狠咬了一口,他一声怪叫,把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脑浆似乎都震散了,一时想动也动不了,这时铁门哐啷大开,几只电筒刺眼地照进来,有人大喝:“都不许动!趴下,都趴下!”

仓里轰轰地响,我连声剧咳,跟着灯光大亮,两只手把我搀了起来。那个姓汤的瘦子威严喝问:“说!怎么回事?”我喉咙间咕咕地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一跺脚,倏地转向董葫芦,一声大喝:“把这王八蛋给我捆起来!”两个武警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董葫芦连声告饶:“汤干部,你听我说,这不是……”还没说完,瘦子直扑上去,将他一膝撞倒,几个人摁住了,拿牛皮绳上上下下捆了个死,正是江湖上最狠的八马攒蹄捆绑术。董葫芦哎呀惨叫,瘦子理也不理,一脚跺在黑三背上:“说!有没有你?!”黑三艰难抬头:“汤干部,哎哟哟,没我,真没我!你也知道,我一直看不惯这姓董的!”瘦子一脸狂暴,在屋里来回急走,突然一腿踢出,董葫芦仰面躺倒。瘦子指指我:“你他妈的!第一天就给我惹这么多事!”我无言以对,靠着刘元昌大口喘气,心中混乱纷纭,想这一切太离谱了,会不会是一场梦?想掐一下大腿,手软得抬不起来。

那天一直乱到深夜,瘦子雷霆大发,见人就打,仓里很多人都见了血。最后指派黑三管仓,说再他妈给我出乱子,我扒了你们的皮!众犯人个个面如土色,没一个敢出声。我总算把那口气喘上来了,看刘元昌把被子铺好,歪着身子躺了下去,心中既悲且愤,恨不能操刀在手,把天下生灵杀个精光。

夜色渐深,仓里慢慢响起了呼噜声,董葫芦跪在屋中央大声吆喝:“张晓春,你他妈给我解开!”那扁头抖着腿走过去,还没伸手,黑三一声大喝:“你他妈敢!”扁头登时缩手:“我不敢,董……董哥。”黑三冷笑:“什么他妈董哥?叫他董葫芦!”扁头挤出一丝媚笑:“是,三哥,我以后听你的,就叫他董葫芦。”我艰难一笑,看着黯淡的灯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看见我妈笑眯眯地走进来,轻轻推我:“该上学了,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