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4号 阿姆斯特丹旅行指南(第5/19页)
我操。谁他妈知道是谁啊?
第一次她这么干的时候,我只能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她不会下不了台,只会轻轻“哼”一声:“她知道,她就是不想告诉你。”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后来有一次鬼使神差,我竟然配合了她:“亨利·朗格卢瓦。”
“看吧!她是不是很厉害?”
可是对方会迟疑一下:“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他不是法国电影资料馆的那个……”
哦,我们不幸遇到了一个有点儿知识的人。“是啊,”我微笑道,“这是不是很巧?他们名字一样。”
事后我会告诉杰西卡:“这是最后一次”。
“知道了。”她每次都这么回答,然后再下一次的时候,再突然抛给我一个测试题:“快问问她,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羚羊现在在哪个国家的动物园?快快快!”
“哥本哈根。”
对方可能会进一步追问:“为什么是哥本哈根?”
“你不知道?”我惊奇道,“只有丹麦人专注于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人文主义设计,才能把跑得最快的羚羊拴住。哦不,他们从来不拴它。”
说得跟真的似的。
不过不得不说,我发现信口雌黄确实能让人获得快感。
为了弥补配合她说这种无聊的谎话带来的心理愧疚,我决定早晚有一天,要把有关杰西卡·李的一切都写下来。原原本本地,完全真实地,不加任何夸张地,写下我知道的关于杰西卡·李的一切,以及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总觉得有一天,她会用一个弥天大谎把全世界都骗住。那时我写下的东西就会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杰西卡·李,一个骗子。
可当她真的站起来准备和那个意大利男人走的时候,我是真的被她唬住了。我相信她完完全全被男人说的话打动了,准备就此过一段浪荡美好的日子,在意大利某个叫不上名字的地方当妓女,我相信,这事儿她完全干得出来。但当时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我目瞪口呆地坐在座位上,火车已经停了下来,经停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我又一次地“石化”了。我看着杰西卡拎着收拾完毕的行李跟在他们后面,转过身要朝车门的方向走去。
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我,十分惊奇似的:“你怎么还不动?”
我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你难道并不想去?”
说实话,要不是想到我的电脑里还有六份暑期结束要交的课业报告,我那时大概真的差点儿就站起来了——
她好像明白了我在想什么,然后把行李又丢回了座位上,然后对意大利男人说:“不好意思,我同伴好像并不想去。”
“你一个?那也行。”
“不不,我也不去了。”
“啊?”
“你看,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法丢下她。”她神色平静,好像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大概是她唯一一次在介绍完我之后没在后头接“她读过很多书”。
我一点儿都不感动。事后想想,说不定这早就在她的计划内,她就是想要吓吓我,最后再来这么一出。是是是,她是曾经去过新西伯利亚拍候鸟,去过马戏团拍走钢索的人,可是哪个神经病会想要去意大利某个连一个会说英语的人都没有的地方当妓女啊!
哦不好意思,我没有在骂那个土耳其和叙利亚混血的姑娘。她真的很美。
我已经扯了太多没用的,还是说回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破镜重圆的这件事吧。我介绍了这么多,你总可以料想到,当她提出要去嫖娼的时候,我也并没有太当回事。也可能是这个人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太久,过去的那些荒唐的经历在我身上的痕迹慢慢淡化,我已经习惯性把那些不切实际的行动和语言当成一种玩笑。或者是校园里晚九朝五的生活又再把我变回了那个循规蹈矩的书呆子,除了实验数据、论文和导师的发际线之外,每日就只关心粮食和蔬菜。我又谈了几次恋爱,分了几次手。后来的那几次分手,我真的不再伤心。现在我有一个异地的男友,我们每周五谈婚论嫁,准备择良辰吉日拜访各自父母,然后结婚。然后也许我会放弃博士学位,去个随便什么公司老老实实赚钱,生子,变老,死于高压锅爆炸。
五年了,杰西卡,我已经不再想起你了。也不再想你。
可是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收到短信之后,我立刻订了机票,单程机票。五年前吃过的那些亏我总还没忘,返程机票总会因为杰西卡的种种意外而不得不改签,甚至退票,损失大笔大笔的钱。现在的我,经济状况比五年前宽裕很多,但我绝不允许自己把钱浪费在这种人的不靠谱上。
2015年7月20日这一天的傍晚,世界上正在发生许多大事。它们没有一件和我有关。我从阿姆斯特丹中心车站走出去,对面的教堂钟声响起,电车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开过,自行车群风驰电掣,迎面吹来带着运河气息的风,我不费什么功夫就看到杰西卡站在路的对面冲我微笑。牛仔裤和齐柏林飞艇背心,马尾辫。和十年前一样,和五年前在苏丹的最后一面也一样。事实上,我记忆中的她似乎从来没有改变。从来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