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7号 一块丽兹饭店那么大的沉香(第5/10页)

“然后你就会像你爸给你打电话那样给我打电话,说,就你那点儿工资够你干什么?”

我们又笑了起来。笑声很容易解决问题。

后来的这一切都发生得始料未及。就在他点烟说蹦极那件事儿的时候,我才刚刚有点儿预感。那时我们还是朋友。

“有一阵我很喜欢蹦极。你知道吗,澳门的蹦极运动是全世界最好的。”

“比新西兰还好?”

“比新西兰好多了。新西兰很无聊。”

“是吗?”

“当时我在澳门,和我一个哥们儿在一起。他……简单点说吧,也是个富二代,以及,一个极限运动爱好者。蹦一次两千块。那次我大概蹦了几万块。他觉得我疯了。”

他说完,照例是笑着看了我一眼。这回我没笑出来,我想笑,可着实没感到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很快意识到情况不太妙。

一是我觉得这人快死了。我终于觉察出他跟我说的那些话里所潜藏着的东西,一个虚无症晚期患者的平静而不痛苦的挣扎。我也终于意识到并非这个人像小王子,而是我当时坐在电影院看那部法国动画片时,我也正是一位同样的虚无症晚期患者——这同样的忧郁像平行世界一般通过一个有些浅薄的童话故事穿越到此刻的他身上,再投射出那一年的我自己。我感到害怕,我还是希望和一个健康的人交朋友。我仔细回忆了一下《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那上面没说假如你遇到一个疯子该怎么办。

二是——

“我觉得我们应当停止见面。”回到家后我给他发了条短信。

“为什么?”

“两个过于相像的人应该避免认识太深。”我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我不认为我们俩很像。还是你认为这样下去会fall in love?”

“对。”

我们都沉默了。《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也没说当你和一个疯子坠入爱河应该怎么办。

这之后的一切只好顺理成章。我们当然没有不再见面,反倒见得越来越频繁。不仅在夜晚,还蔓延至白天。尽管白天的北京看起来是那么的丑陋。

除了我在一板一眼地按照《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的法子行事。只有我在这么做。第一顿饭,第二顿饭,第三顿饭,夜晚的散步,一场骗局,一个秘密,一场自我的显影……

一种强迫症。

“注意,是一种强迫症而不是强迫症人格患者。后者应该及时送医问诊。强迫症可以是方方面面,但对于那些有趣的人,你可以从中窥见某种生理或心理的成长轨迹。”

当时我们在一家餐厅吃饭,还有一些别的朋友。W突然暴露了他对饮用水的看法,他逐一点评了市面上各种矿泉水的口感。正当我对此表现出一种嘲讽的态度时,W突然说:“我还能告诉你一个更高级的词。”

“什么?”

“结构感。”

“那是什么?”

“每种饮用水的结构感都不一样,能分辨出它们的人不多。”

我有时的确能从W这里学到新词。比如我们头次见面时,他说邮票的感觉让他不好受,“它的金属感太强”。

当我们熟到可以谈起我的工作问题时,我终于可以抛开那本手册,让我自己一个人在这条轨道上滑行一段了。

“你知道你工作上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

“在哪儿?”

“在确保你坐上牌桌前,你不能动不动就掀桌。”

“你说得对。”

在写作——无论小说还是剧本——这件事上,W给了我一个和A完全不同角度的解答。他们的解答都是实用性的,从某种角度来说,W更有高度,也更血腥,符合他一个资本家的身份。

“我试过很多次了,问题是我的老板认为不错的东西,根本就是垃圾。”我说的是我上一部戏的制片人。

“也就是说你的标准和你老板的不一样?”

“对。”

“那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让你的标准和你老板的一样。”

4

我又克制不住开始让笔下的人物朝着美国现当代主流文学风格滑行了。纵观这五十年国际小说市场,你会发现几乎每本书都在写8岁至80岁的中产未遂知识分子现代文明悲剧,近到《无声告白》《斯通纳》,远到索尔·贝娄、塞林格。不是因为这主题多值得写,是因为写小说的都是8岁至80岁的中产未遂知识分子。

再也没有人老老实实写一个平地起高楼的故事了。也没有人老老实实写一个不讽刺笔下人物、不让笔下人物自嘲的纯情浪漫汹涌的爱情故事。

现在我让这个故事看起来像是伍迪·艾伦会拍的那种故事了。一个知识分子式的爱情故事,阶级差异所引发的微妙讥讽感填满了每一个正反打的镜头特写表情,一位总是在给贫穷艺术家女朋友实用主义建议的投资人——对,不是讥讽投资人,而是在讥讽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