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下)(第9/10页)
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到唐家,小姐居然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小姐,便知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他勇气全漏泄了,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先生听说礼拜二也来过,为什麽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麽知道我礼拜二来过?」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告诉我。你那天应该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麽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麽神秘?」
「还不够神秘麽?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说:『我没有藉口,我无法解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麽?」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我。」
唐小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诱她、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麽?」
「唐小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小姐聪明,这时候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小姐,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鲍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学位--」
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真--」唐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响--「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彷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麽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麽再会。」她送着鸿渐,希望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小姐见他眼睛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乾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时候,「不再坐一会麽?」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她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着。」她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钟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钟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吩咐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开步走了。唐小姐抱歉过信表姐,气愤时说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乱性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对面铃响,好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小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候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说苏小姐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麻木里苏醒过来,他正换乾衣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说:「方少爷,苏小姐电话。」鸿渐袜子没穿好,赤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人听见不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说:「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忽然发现对方早挂断了,险的要再打电话给苏小姐,逼她听完自己的臭骂。那女用人在楼梯转角听得有趣,赶到厨房里去报告。唐小姐听到「好不要脸」,忙挂上听筒,人都发晕,好容易制住眼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