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鸾禧(第3/6页)

娄嚣伯也是戴眼镜,团白脸,和他太太恰恰相反,是个极能干的人,最会敷衍应酬。他个子很高,虽然穿的是西装,却使人联想到「长袖善舞」,他的应酬实际上就是一种舞蹈,使观众眩晕呕吐的一种团团转的,颠着脚尖的舞蹈。

娄先生娄太太这样错配了夫妻,多少人都替娄先生不平。这,娄太太也知道,因为生气的缘故,背地里尽管有容让,当着人故意要欺凌娄先生,表示娄先生对于她是又爱又怕的,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这时候,因为房间里有两个娘姨在那里包喜封,娄太太受不了老爷的一句话,立即放下脸来道:「我做我的鞋,又碍着你什麽?也是好管闲事!」

嚣伯没往下说了,当着人,他向来是让她三分。她平白地要把一个泼悍的名声传扬出去,也自由她;他反正已经牺牲了这许多了,索性好丈夫做到底。然而今天他有点不耐烦,杂志上光滑华美的广告和眼面前的财富截然分为两起,书上归书上,家归家。他心里对他太太说:「不要这样蠢相好不好?」仍然是焦躁的商量。娘姨请他去洗澡,他站起身来,身上的杂志扑(口秃)通滚下地去,他也不去拾它就走了。

娄太太也觉得嚣伯是生了气。都是因为旁边有人,她要面子,这才得罪了她丈夫。她向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心里也未尝不明白,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空地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她知道她应当感谢旁边的人,因而更恨他们了。

钟敲了九点。二乔四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先到她们哥嫂的新屋里去帮着布置房间,把亲友的贺礼带了去,有两只手帕花篮依旧给带了回来,玉清嫌那格子花洋纱手帕不大方,手帕花篮毛巾花篮这样东西根本就俗气,新屋里地方又小,放在那儿没法子不让人看见。正说着,又有人送了两只手帕花篮来,娄太太和两个女儿乱着打发赏钱。娄太太那只平金鞋面还舍不得撒手,吊着根线,一根针别在大襟上。四美见了,忽然想起来告诉她:「妈,鞋不用做了,玉清已经买到了。」娄太太也听了出来,女儿很随便的两句话里有一种愉快的报复性质。娄太太也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了一声:「哦,买到了?」就把针上穿的线给褪了下来,把那只鞋口没滚完的鞋面也压在桌面的玻璃下。

又发现有个生疎的朋友送了礼来而没给他请帖,还得补一份帖子去。娄太太叫娘姨去看看大少爷回来了没有,娘姨说回来了,娄太太唤了他来写帖子。大陆比他爸爸矮一个头,一张甜净的小脸,招风耳朵,生得像《白雪公主》里的哑子,可是话倒是很多,来了就报帐。他自己也很诧异,组织一个小家庭要那麽些钱。在朋友家里分租下两间房,地板上要打蜡,澡盆里要去垢粉,朝西的窗户要竹帘子,窗帘之外还要防空幕,颜色不能和地毯椅套子犯冲;灯要灯罩灯泡,打牌要另外的桌子桌布灯泡──玉清这些事她全懂──两间房加上厨房,一间房里就得备下一只钟,如果要过清白认真的生活。大陆花他父母几个钱也觉得于心无愧,因为他娶的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玉清的长处在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她把每一个人里面最上等的成分吸引了出来。像他爸爸,一看见玉清就不由地要畅论时局最近的动向,接连说上一两个钟头,然后背过脸来向大家夸赞玉清,说难得看见她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女人。

小夫妇两个都是有见识的,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要紧的放在最后,钱用完了再去要──譬如说,床总不能不买的。娄太太叫了起来道:「瞧你这孩子这麽没算计!」心疼儿子,又心疼钱,心里一阵温柔的牵痛,就说:「把我那张床给了你罢,我用你那张小床行了。」二乔三多四美齐声反对道:「那不好,妈屋里本来并排放着两张双人床,忽然之间去了一张,换上只小只,这两天来的客又多,让人看着说娶了媳妇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算什麽呢?爸爸第一个要面子。」

正说着,嚣伯披着浴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雾气腾腾的眼镜,眼镜脚指着娄太太道:「你们就是这样!总要弄得临时急了乱抓!去年我看见拍卖行里有全堂的柚木家俱,我说买了给大陆娶亲的时候用──那时候不听我的话!」大陆笑了起来道:「那时候我还没认识玉清呢。」嚣伯瞪了他一眼,自己觉得眼神不足,戴上眼镜再去瞪他。娄太太深恐他父子闹意见,连忙说道:「真的,当初懊悔没置下。其实大陆迟早要结婚的,置下了总没错。」嚣伯把下巴往前一伸,道:「这些事全要我管!你是干什麽的?家里小孩子写个请假条子也得我动手!」这两句话本身并没多大关系,可是娄太太知道嚣伯在亲戚面前,不止一次了,已经说过同样的抱怨的话,娄太太自己也觉得她委屈了她丈夫,自己心里那一份委屈,却是没处可说的。这时候一口气冲了上来,待要堵他两句:「家里待亏了你你就别回来!还不是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了,回来了,这个不对,那个不对,滥找碴子!」再一想,眼看着就要做婆婆了……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挺胸凸肚,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里,大声漱口,呱呱漱着,把水在喉咙里泊泊盘来盘去,呸地吐了出来。娄太太每逢生气要哭的时候,就逃避到粗豪里去,一下子把什麽都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