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鸾禧(第4/6页)
浴室外面父子俩在那里继续说话。嚣伯还带着挑战的口吻,问大陆:「刚才送礼来的是个什麽人?我不认识的麽?」大陆道:「也是我们行里的职员。」嚣伯诧异道:「行里的职员大家凑了公份儿,偏他又出头露面地送起礼来,还得给他请帖!是你的酒肉朋友罢?」大陆解释道:「他是会计股里的,是冯先生的私人。」嚣伯方才换了一副声口,和大陆一递一声谈到冯先生,小报上怎样和冯先生开了个玩笑。
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从前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家道兴隆,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没想到场面一大,她更发现她的不够。
然而,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没有机会穿戴齐整,拜客,回拜,她又会不快乐,若有所失。繁荣,气恼,为难,这是生命。娄太太又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站在脸盆前面,对着镜子,她觉得痒痒地有点小东西落到眼镜的边缘,以为是泪珠,把手帕裹在指尖,伸进去揩抹,却原来是个扑灯的小青虫。娄太太除下眼镜,看了又看,眼皮翻过来检视,疑惑小虫子可曾钻了进去;凑到镜子跟前,几乎把脸贴在镜子上,一片无垠的团白的腮颊;自己看着自己,没有表情──她的伤悲是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两道眉毛紧紧皱着,永远皱着,表示的只是「麻烦!麻烦!」而不是伤悲。
夫妻俩虽然小小地呕了点气,第二天发生了意外的事,太太还是打电话到嚣伯办公室里问他讨主意。原先请的证婚人是退职的交通部长,虽然不做官了,还是神出鬼没,像一切的官,也没打个招呼,悄然离开上海了。娄嚣伯一时想不出别的相当的人,叫他太太去找一个姓李的,一个医院院长,也是个小名流。娄太太冒雨坐车前去,一到李家,先把洋伞撑开了放在客厅里的地毯上,脱下天蓝色起花玻璃纸一口钟,拎着领子一抖,然后掏出手帕来擦乾皮大衣上溅的水。皮大衣没扣纽子,豪爽地一路敞下去,下面拍开八字脚。她手拿雨衣,四下里看了一看,依然把雨衣湿漉漉地放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来了。李医生没在家,李太太出来招待。娄太太送过去一张「娄嚣伯」的名片,说道:「嚣伯同李医生是很熟的朋友。」李太太是广东人,只能说不多的几句生硬的国语,对于一切似乎都不大清楚。幸而娄太太对于嚣伯的声名地位有绝对的自信,因之依旧态度自若,说明来意。李太太道:「待会儿我告诉他,让他打电话来给您回信。」娄太太又递了两筒茶叶过来,李太太极力推让,娄太太一定要她收下,末了李太太收下了,态度却变得冷淡起来。娄太太觉得这一次她又做错了事,然而,被三十年间无数的失败支持着,她什麽也不怕,屹然坐在那里。坐到该走的时候,站起来穿雨衣告别,到门口方才发觉一把雨伞丢在里面,再进来拿,又向李太太点一点头,像「石点头」似的有份量,有保留,像是知道人们决受不了她的鞠躬的。
可是娄太太心里到底有点发慌,没走到门口先把洋伞撑了起来,出房门的时候,过不去,又合上了伞,重新洒了一地的雨。
李院长后来打电话来,答应做证婚人。
结婚那天还下雨,娄家先是发愁,怕客人来得太少,但那是过虑,因为现在这年头,送了礼的人决不肯不来吃他们一顿。下午三时行礼,二时半,礼堂里已经有好些人在,自然而然地分做两起,男家的客在一边,女家的又在一边,大家微笑,嘁喳,轻手轻脚走动着,也有拉开椅子坐下的。广大的厅堂里立着朱红大柱,盘着青绿的龙;黑玻璃的墙,黑玻璃壁龛里坐着的小金佛,外国老太太的东方,全部在这里了。其间更有无边无际的暗花北京地毯,脚踩上去,虚飘飘地踩不到花,像隔了一层什麽。整个的花团锦簇的大房间是一个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图案。客人们都是小心翼翼顺着球面爬行的苍蝇,无法爬进去。
也有两个不甘心这麽悄悄地在玻璃球外面搓手搓脚逗留一回算数的,要设法走入那豪华的中心。玉清有五个表妹,都由她们母亲率领着来了。大的二的,都是好姑娘,但是岁数大了,自己着急,势不能安份了。二小姐梨倩,新做了一件得意的青旗袍,没想到下了两天雨,天气暴冷,饭店里又还没到烧水汀的季节,使她没法脱下她的旧大衣,并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们的关切的询问:「不冷麽?」梨倩天生是一个不幸的人,虽然来得很早,不知怎麽没找到座位。她倚着柱子站立──她喜欢这样,她的苍白倦怠的脸是一种挑战,彷佛在说:「我是厌世的,所以连你我也讨厌──你讨厌我麽?」末了出其不意那一转,特别富于挑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