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第5/17页)

玳珍问小双道:「舅爷一个人来的?」小双道:「还有舅奶奶,拎着四只提篮盒。」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费了他们。」小双道:「大奶奶不用替他们心疼。装得满满的进来,一样装得满满的出去。别说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袴腰都是好的!」玳珍笑道:「别那麽缺德了!你下去罢。她娘家人难得上门,伺候不周到,又该大闹了。」

小双赶了出去,七巧正在楼梯口盘问榴喜老太太可知道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爷爬在窗口看野景,就大门口来了客。老太太问是谁,三爷仔细看了看,说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爷,老太太就没追问下去。」七巧听了,心头火起,跺了跺脚,喃喃呐呐骂道:「敢情你装不知道就算了!皇帝还有草鞋亲呢!这会子有这麽势利的,当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过来?快刀斩不断的亲戚,别说你今儿是装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灵前磕三个头,你也不能不受着他的!」一面说,一面下去了。

她那间房,一进门便有一堆金漆箱笼迎面拦住,只隔开几步见方的空地。她一掀帘子,只见她嫂子蹲下身去将提篮盒上面的一屉酥盒子卸了下来,检视下面一屉里的菜可曾泼出来。她哥哥曹大年背着手弯着腰看着。七巧止不住一阵心酸,倚着箱笼,把脸偎在那沙蓝棉套子上,纷纷落下泪来。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抢步上前,两只手捧住她一只手,连连叫着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来擦眼睛。七巧把那只空着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钮扣,解了又扣上,只是开不得口。

她嫂子回过头去睃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说句话呀!成日价念叨着,见了妹妹的面,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七巧颤声道:「也不怪他没有话──他哪儿有脸来见我!」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打算上门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曹大年道:「这是什麽话?旁人这麽说还罢了,你也这麽说!你不替我遮盖遮盖,你自己脸上也不见得光鲜。」七巧道:「我不说,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说。就为你,我气出了一身病在这里。今日之下,亏你还拿这话来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好歹忍着罢,总有个出头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这一件」的话却深深打进她心坎儿里去。七巧哀哀哭了起来,急得她嫂子直摇手道:「看吵醒了姑爷。」房那边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着珠罗纱帐子。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爷睡着了罢?惊动了他,该生气了。」七巧高声叫道:「他要有点人气,倒又好了!」她嫂子吓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别!病人听见了,心里不好受!」七巧道:「他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好受吗?」她嫂子道:「姑爷还是那软骨症?」七巧道:「就这一件还不够受了,还禁得起添什麽?这儿一家子都忌讳痨病这两个字,其实还不就是骨痨!」她嫂子道:「整天躺着,有时候也坐起来一会儿麽?」七巧吓吓的笑了起来道:「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哪!」她嫂子一时想不出劝慰的话,三个人都愣住了。七巧猛地顿脚道:「走罢,走罢,你们!你们来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过一过。我禁不起这麽掀腾!你快给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听我一句话。别说你现在心里不舒坦,有个娘家走动着,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头之日了,姜家是个大族,长辈动不动就拿大帽子压人,平辈小辈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哪一个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个帮手。将来你用得着你哥哥你侄儿的时候多着呢。」七巧啐了一声道:「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做官的就魂都没有了,头一缩,死活随我去。」大年涨红了脸冷笑:「等钱到你手里,你再防你哥哥分你的,也还不迟;」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钱还没到我手里,你来缠我做什麽?」大年道:「远迢迢赶来看你,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走!我们这就走!凭良心说,我就用你两个钱,也是该的。当初我若贪图财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七巧道:「奶奶不胜似姨奶奶吗?长线放远鹞,指望大着呢!」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妇拦住他道:「你就少说一句罢!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呢。将来姑奶奶想到你的时候,才知道她就只这一个亲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媳妇整理了提篮盒,拎起就待走。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钱了,我不愁你不来,只愁打发你不开!」嘴里虽然硬着,煞不住那呜咽的声音,一声响似一声,憋了一上午的满腔幽恨,藉着这因由尽情发泄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