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第7/17页)

九老太爷咳嗽了一声,把姜家的经济状况约略报告了一遍,又翻着账簿子读出重要的田地房产的所在与按年的收入。

七巧两手紧紧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释他的每一句话,与她往日调查所得一一印证。青岛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爷在公帐上拖欠过钜,他的一部分遗产被抵消了之后,还净欠六万,然而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为他是一无所有的人。他所仅有的那一幢花园洋房,他为一个姨太太买的,也已经抵押了出去。其余只有老太太陪嫁过来的首饰,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泽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为是母亲留下的一点纪念。七巧突然叫了起来道:「九老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

堂屋里本就肃静无声,现在这肃静却是沙沙有声,直锯进耳朵里去,像电影配音机器损坏之后的锈轧。九老太爷睁了眼望着她道:「怎麽?你连他娘丢下的几件首饰也舍不得给他?」七巧道:「亲兄弟,明算帐,大哥大嫂不言语,我可不能不老着脸开口说句话。我须比不得大哥大嫂──我们死掉的那个若是有能耐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大方些,哪怕把从前的旧帐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帐,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过活。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往后苦日子有得过呢!」说着,流下泪来。九老太爷道:「依你便怎样?」七巧呜咽道:「哪儿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季泽冷着脸只不做声,满屋子的人都觉不便开口。九老太爷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声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爱听!二房里有田地没人照管,三房里有人没有地,我待要叫三爷替你照管,你多少贴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个不依!来人哪!祥云你把白哥儿给我找来!长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血,人家还看不得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长白谁叫你爹拖着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负他,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寡妇!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个几十年麽?至多我到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长白你可是年纪小着呢,就是喝西北风你也得活下去呀!」九老太爷气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们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来的,你道我喜欢自找麻烦麽?」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搀扶,一阵风走得无影无踪。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悄没声儿溜走了。惟有那马师爷忙着拾掇帐簿子,落后了一步,看看屋里人全走光了,单剩下二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搥着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无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只顾把袖子遮住脸,马师爷又不便把她的手拿开,急得把瓜皮帽摘下来扇着汗。

维持了几天的僵局,到底还是无声无臭照原定计划分了家。孤儿寡妇还是被欺负了。

七巧带着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来往。隔了几个月,姜季泽忽然上门来了。老妈子通报上来,七巧怀着鬼胎,想着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麽手段对付。可是兵来将挡,她凭什麽要怕他?她家常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走下楼来。季泽却是满面春风的站起来问二嫂好,又问白哥儿可是在书房里,安姐儿的湿气可大好了,七巧心里便疑惑他是来借钱的,加意防备着,坐下笑道:「三弟你近来又发福了。」季泽笑道:「看我像一点儿心事都没有的人。」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吗!你一向就是无牵无挂的。」季泽笑道:「等我把房子卖了,我还要无牵无挂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还要卖?」季泽道,「当初造它的时候,很费了点心思,有许多装置都是自己心爱的,当然不愿意脱手。后来你是知道的,那边地皮值钱了,前年把它翻造了衖堂房子,一家一家收租,跟那些住小家的打交道,我实在嫌麻烦,索性打算卖了它,图个清静。」七巧暗地里说道:「口气好大!我是知道你的底细的,你在我跟前充什麽阔大爷!」

虽然他不向她哭穷,但凡谈到银钱交易,她总觉得有点危险,便岔了开去道:「三妹妹好麽?腰子病近来发过没有?」季泽笑道:「我也有许久没见过她的面了。」七巧道:「这是什麽话?你们吵了嘴麽?」季泽笑道:「这些时我们倒也没吵过嘴。不得已在一起说两句话,也是难得的,也没那闲情逸致吵嘴。」七巧道:「何至于这样?我就不相信!」季泽两肘撑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着十指,手搭凉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声。七巧笑道:「没有别的,要不就是你在外头玩得太厉害了。自己做错了事,还唉声叹气的彷佛谁害了你似的。你们姜家就没有一个好人!」说着,举起白团扇,作势要打。季泽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两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两只食指缓缓抚摸着鼻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泽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点笑泡儿,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气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来,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将起来。季泽带笑将肩膀耸了一耸,凑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罢!害得我浑身骨头痒着,不得劲儿!」七巧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发笑得格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