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第8/17页)
季泽把椅子换了个方向,面朝墙坐着,人向椅背上一靠,双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七巧啃着扇子柄,斜瞟着他道:「你今儿是怎麽了?受了暑吗?」季泽道:「你哪里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知道我为什麽跟家里的那个不好,为什麽我拚命的在外头玩,把产业都败光了?你知道这都是为了谁?」七巧不知不觉有些胆寒,走得远远的,倚在炉台上,脸色慢慢地变了。季泽跟了过来。七巧垂着头,肘弯撑在炉台上,手里擎着团扇,扇子上的杏黄穗子顺着她的额角拖下来。季泽在她对面站住了,小声道:「二嫂!……七巧!」
七巧背过脸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季泽便也走开了,道:「不错。你怎麽能够相信我?自从你到我家来,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你没来的时候我并没有那麽荒唐过,后来那都是为了躲你。娶了兰仙来,我更玩得凶了,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见了你,说不了两句话我就要发脾气──你哪儿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对我好,我心里更难受──我得管着我自己──我不得平白的坑坏了你!家里人多眼杂,让人知道了,我是个男子汉,还不打紧,你可了不得!」七巧的手直打颤,扇柄上的杏黄须子在她额上苏苏磨擦着。季泽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信了又怎样?横竖我们半辈子已经过去了,说也是白说。我只求你原谅我这一片心。我为你吃了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麽嫁到姜家来?为了钱麽?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她麽?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她错怪了他,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麽?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他还在看着她。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麽?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这厮手里。姜家的人是厉害的,她的钱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证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门外瞧了一瞧,轻轻惊叫道:「有人!」便三脚两步赶出门去,到下房里吩咐潘妈替三爷弄点心去,快些端了来,顺便带把芭蕉扇进来替三爷打扇。七巧回到屋里来,故意皱着眉道:「真可恶,老妈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见了我抹过头去就跑,被我赶上去喝住了。若是关上了门说两句话,指不定造出什麽谣言来呢!饶是独门独户住了,还没个清净。」潘妈送了点心与酸梅汤进来,七巧亲自拿筷子替季泽拣掉了蜜层糕上的玫瑰与青梅,道:「我记得你是不爱吃红绿丝的。」有人在跟前,季泽不便说什麽,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没话找话说受的,问道:「你卖房子,接洽得怎样了?」季泽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万五,我还没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泽道:「谁都不赞成我脱手,说还要涨呢。」七巧又问了些详细情形,便道:「可惜我手头没有这一笔现款,不然我倒想买。」季泽道:「其实呢,我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们乡下你那些田,早早脱手的好。自从改了民国,接二连三的打仗,何尝有一年闲过?把地面上糟塌得不成样子,中间还被收租的,师爷,地头蛇一层一层勒啃着,莫说这两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着了丰年,也没有多少进帐轮到我们头上。」七巧寻思着,道:「我也盘算过来,一直挨着没有办。先晓得把它卖了,这会子想买房子,也不至于钱不凑手了。」季泽道:「你那田要卖趁现在就得卖了,听说直鲁又要开仗了。」七巧道:「急切间你叫我卖给谁去?」季泽顿了一顿道:「我去替你打听打听,也成。」七巧耸了耸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羣狗党里头,又有谁是靠得住的?」季泽把咬开的饺子在小碟子里蘸了点醋,闲闲说出两个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认真仔细盘问他起来,他果然回答得有条不紊,显然他是筹之已熟的。
七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乾,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她端起盖碗来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向左偏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七巧骂道:「你要我卖了田去买你的房子?你要我卖田?钱一经你的手,还有得说麽?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她隔着一张桌子探身过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妈下死劲抱住了。潘妈叫唤起来,祥云等人都奔了来,七手八脚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着。七巧一头挣扎,一头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很明白她这举动太蠢──太蠢──她在这儿丢人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