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第10/15页)

两人当下言归于好,一同吃了晚饭。流苏表面上虽然和他热了些,心里却怙惙着:他使她吃醋,无非是用的激将法,逼着她自动的投到他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好了,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然而她家里穷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

流苏一念及此,不觉咬了咬牙,恨了一声。面子上仍旧照常跟他敷衍着。徐太太已经在跑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过去了。流苏欲待跟过去,又觉得白扰了人家一个多月,再要长住下去,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事。进退两难,倒煞费踌躇。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的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麽?」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还是沙哑的。她低声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麽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着的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

流苏道:「怎见得我不?」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着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麽小,多麽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乾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子!什麽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哩!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不爱我,你有什麽办法,你做得了主麽?」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了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麽糊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流苏不等他说完,拍的一声把耳机掼下了,脸气得通红。他敢这样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热的黑暗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绒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颈上与背脊上的头发梢也刺恼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腮颊上,手心却是冰冷的。

铃又响了起来。她不去接电话,让它响去。「的铃铃……的铃铃……」声浪分外的震耳,在寂静的房间里,在寂静的旅舍里,在寂静的浅水湾。流苏突然觉悟了,她不能吵醒了整个的浅水湾饭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战战兢兢拿起听筒来,搁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麽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麽?」流苏不知道为什麽,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轻轻挂断了。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来,但是他没有。这都是一个梦──越想越像梦。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问他,因为他准会嘲笑她──「梦是心头想」,她这麽迫切地想念他,连睡梦里他都会打电话来说「我爱你?」他的态度也和平时没有什麽不同。他们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苏忽然发觉拿他们当做夫妇的人很多很多──仆欧们,旅馆里和她搭讪的几个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们误会。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总是肩并肩,夜深还到海岸上去散步,一点都不避嫌疑。一个保姆推着孩子的车走过,向流苏点点头,唤了一声「范太太」。流苏脸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皱着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声道:「他们不知道怎麽想着呢!」柳原笑道:「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们怎麽想呢!」流苏变色。柳原用手抚摸着下巴,微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