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第9/15页)
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地擎着那玻璃杯,只管向里看着。流苏道:「有什麽可看的,也让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里头的景致使我想到马来的森林。」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黏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
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过身来指点着。隔着那绿阴阴的玻璃杯,流苏忽然觉得他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马来亚去。」流苏道:「做什麽?」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转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像你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不过我也不能想像你不穿着旗袍。」流苏连忙沉下脸来道:「少胡说。」柳原道:「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种时髦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装,也许倒合式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流苏道:「总之,人长得难看,怎麽打扮着也不顺眼!」柳原笑道:「别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谛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柳原听了这话,倒有些黯然。他举起了空杯,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流苏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的心机。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他笑他自己,声音又哑又涩,不等笑完他就喊仆欧拿帐单来。他们付了帐出来,他已经恢复原状,又开始他的上等的调情──顶文雅的一种。
他每天伴着她到处跑,什麽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打饭店、思豪酒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庄、九龙的四川菜……晚上他们常常出去散步,直到夜深。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他连她的手都难得碰一碰。她总是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对她作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他维持着他的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结果毫无动静。她起初倒觉得不安,彷佛下楼梯的时候踏空了一级似的,心里异常怔忡,后来也就惯了。
只有一次,在海滩上。这时候流苏对柳原多了一层认识,觉得到海边上去去也无妨,因此他们到那里去消磨了一个上午。他们并排坐在沙上,可是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流苏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咬一口,就是个小红点,像朱砂痣。」流苏又道:「这太阳真受不了。」柳原道:「稍微晒一会儿,我们可以到凉棚底下去。我在那边租了一个棚。」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地响。人身上的水份全给它喝乾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渐渐感到那奇异的眩晕与愉快,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来:「蚊子咬!」她扭过头去,一巴掌打在她裸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这样好吃力。我来替你打罢,你来替我打。」流苏果然留心着,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让牠跑了!」柳原也替她留心着。两人劈劈拍拍打着,笑成一片。流苏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来往旅馆里走。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来。流苏走到树阴里,两座芦席棚之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回头一看,柳原还在原处,仰天躺着,两手垫在颈项底下,显然是又在那里做着太阳里的梦了,人又晒成了金叶子。流苏回到了旅馆里,又从窗户里用望远镜望出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辫子盘在头上。就把那萨黑荑妮烧了灰,流苏也认识她。
从这天起,柳原整日价的和萨黑荑妮厮混着。他大约是下了决心把流苏冷一冷。流苏本来天天出去惯了,忽然闲了下来,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理由,只得伤了风,在屋里坐了两天。幸喜天公识趣,又下起缠绵雨来,越发有了藉口,用不着出门。有一天下午,她打着伞在旅舍的花园里兜了个圈子回来,天渐渐黑了,约摸徐太太他们看房子也该回来了,她便坐在廊檐下等候他们,将那把鲜明的油纸伞撑开了横搁在阑干上,遮住了脸。那伞是粉红地子,石绿的荷叶图案,水珠一滴滴从筋纹上滑下来。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车泼喇泼喇航行的声音,一羣男女嘻嘻哈哈推着挽着上阶来,打头的便是范柳原。萨黑荑妮被他搀着,却是够狼狈的,裸腿上溅了一点点的泥浆。她脱去了大草帽,便洒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见流苏的伞,便在扶梯口上和萨黑荑妮说了几句话,萨黑荑妮单独上楼去了,柳原走了过来,掏出手绢子来不住地擦他身上脸上的水渍子。流苏和他不免寒暄了几句。柳原坐了下来道:「前两天听说有点不舒服?」流苏道:「不过是热伤风。」柳原道:「这天气真闷得慌。刚才我们到那个英国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开到了青衣岛。」流苏顺口问问他青衣岛的景致。正说着,萨黑荑妮又下楼来了,已经换了印度装,兜着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阔的银丝堆花镶滚。她也靠着阑干,远远的拣了个桌子坐下,一只手闲闲搁在椅背上,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流苏笑向柳原道:「你还不过去?」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流苏道:「那老英国人,哪儿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却管得住我呢。」流苏抿着嘴笑道:「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头上呀!」柳原摇摇头道:「一个不吃醋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流苏噗嗤一笑。隔了一会,流苏问道:「你看着我做什麽?」柳原笑道:「我看你从今以后是不是预备待我好一点。」流苏道:「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柳原拍手道:「这还像句话!话音里彷佛有三分酸意。」流苏撑不住放声笑了起来道:「也没有看见你这样的人,死七白咧的要人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