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第4/15页)
徐太太双管齐下,同时又替流苏物色到一个姓姜的,在海关里做事,新故了太太,丢下了五个孩子,急等着续弦。徐太太主张先忙完了宝络,再替流苏撮合,因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馆里对于流苏的再嫁,根本就拿它当一个笑话,只是为了要打发她出门,没奈何,只索不闻不问,由着徐太太闹去。为了宝络这头亲,却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一样是两个女儿,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实使人难堪。白老太太将全家的金珠细软,尽情搜刮出来,能够放在宝络身上的都放在宝络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过生日的时候,乾娘给的一件蕾丝衣料,也被老太太逼着三奶奶拿了出来,替宝络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历年攒下的私房,以皮货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质了一件貂皮大袄,用那笔款子去把几件首饰改镶了时新款式。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绿宝戒指,自不必说,务必把宝络打扮得花团锦簇。
到了那天,老太太、三爷、三奶奶、四爷、四奶奶自然都是要去的。宝络辗转听到四奶奶的阴谋,心里着实恼着她,执意不肯和四奶奶的两个女儿同时出场,又不好意思说不要她们,便下死劲拖流苏一同去。一部出差汽车黑压压坐了七个人,委实再挤不下了,四奶奶的女儿金枝金蝉便惨遭淘汰。他们是下午五点钟出发的,到晚上十一点方才回家。金枝金蝉哪里放得下心,睡得着觉?眼睁睁盼着他们回来了,却又是大伙儿哑口无言。宝络沉着脸走到老太太房里,一阵风把所有的插戴全剥了下来,还了老太太,一言不发回房去了。金枝金蝉把四奶奶拖到阳台上,一迭连声追问怎麽了。四奶奶怒道:「也没看见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家,又不是你自己相亲,要你这样热辣辣的!」三奶奶跟了出来,柔声缓气说道:「你这话,别让人家多了心去!」四奶奶索性冲着流苏的房间嚷道:「我就是指桑骂槐,骂了她了,又怎麽着?又不是千年万代没见过男子汉,怎麽一闻见生人气,就痰迷心窍,发了疯了?」
金枝金蝉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三奶奶做好做歹稳住了她们的娘,又告诉她们道:「我们先去看电影的。」金枝诧异道:「看电影?」三奶奶道:「可不是透着奇怪,专为看人去的,倒去坐在黑影子里,什麽也瞧不见,后来徐太太告诉我说都是那范先生的主张,他在那里掏坏呢。他要把人家搁在那里搁个两三个钟头,脸上出了油,胭脂花粉褪了色,他可以看得亲切些。那是徐太太的猜想。据我看来,那姓范的始终就没有诚意。他要看电影,就为着懒得跟我们应酬。看完了戏,他不是就想溜麽?」四奶奶忍不住插嘴道:「哪儿的话,今儿的事,一上来挺好的,要不是我们自己窝儿里的人在里头捣乱,准有个七八成!」金枝金蝉齐声道:「三妈,后来呢?后来呢?」三奶奶道:「后来徐太太拉住了他,要大家一块儿去吃饭。他就说他请客。」四奶奶拍手道:「吃饭就吃饭,明知道我们七小姐不会跳舞,上跳舞场去乾坐着,算什麽?不是我说,这就要怪三哥了,他也是外面跑跑的人,听见姓范的吩咐汽车夫上舞场去,也不拦一声!」三奶奶忙道:「上海这麽多的饭店,他怎麽知道哪一个饭店有跳舞,哪一个饭店没有跳舞?他可比不得四爷是个闲人哪,他没那麽多的工夫去调查这个!」金枝金蝉还要打听此后的发展,三奶奶给四奶奶几次一打岔,兴致索然。只道:「后来就吃饭,吃了饭,就回来了。」
金蝉道:「那范柳原是怎样的一个人?」三奶奶道:「我哪儿知道?统共没听见他说过三句话。」又寻思了一会,道:「跳舞跳得不错罢!」金枝咦了一声道:「他跟谁跳来着?」四奶奶抢先答道:「还有谁,还不是你那六姑!我们诗礼人家,不准学跳舞的,就只她结婚之后跟她那不成材的姑爷学会了这一手!好不害臊,人家问你,说不会跳不就结了?不会也不是丢脸的事。像你三妈,像我,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活过这半辈子了,什麽世面没见过?我们就不会跳!」三奶奶叹了口气道:「跳了一次,还说是敷衍人家的面子,还跳第二次,第三次!」金枝金蝉听到这里,不禁张口结舌。四奶奶又向那边喃喃骂道:「猪油蒙了心!你若是以为你破坏了你妹子的事,你就有指望了,我叫你早早地歇了这个念头!人家连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呢,他会要你这败柳残花?」
流苏和宝络住着一间屋子,宝络已经上床睡了,流苏蹲在地下摸着黑点蚊烟香,阳台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这一次却非常的镇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烧过去,火红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风中摇摆着,移,移到她手指边,她噗的一声吹灭了它,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她把烧焦的火柴丢在烟盘子里。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无论如何,她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麽?早哩!她微笑着。宝络心里一定也在骂她,骂得比四奶奶的话还要难听。可是她知道宝络恨虽恨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